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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浮生

锦荷记 by 程殷

2025-3-5 20:59

  流光紧 (靖平)
  人在快乐的时候,总会觉得时光流逝得太快。
  从十二岁的云深第一次站在我面前,已经过去了近四年。下个月会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她那样迫切地盼望着长大,如今已经就快如愿。
  我在她身旁,看着她成长,变化。原本就是极漂亮的孩子,破茧而出后,更美丽得石破天惊,让人不能逼视。
  此时,我刚下飞机,正坐在明伟从机场接我回家的车里。
  去年瑞典医学院改组,我从组委会委员升任副院长,但必须一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学院。我别无选择,只好在中国和瑞典之间奔波。这次刚刚在斯德哥尔摩待了两个月,处理了学院内部一堆头疼的事务。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回家。
  我这次在斯德哥尔摩工作期间,请人从苏黎世的拍卖会上购得了一把名叫“漱玉”的唐代琵琶。这是唐代制琴名家白拓唯一传世的作品,据说是他的心血之作。
  初看这把琴,只是芸芸古物中的一件,紫檀的背板,琵头上镶着一整块白玉雕刻的兰花,再无它饰。静静立在那里,素净清雅。
  但当我轮指触弦时,音如天籁,余韵入髓。只勾魂摄魄的一个音,我就知道这的确是传世千年的名琴。
  这把传世近一千三百年的名琴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北京中央银行的保险室里,等云深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几年在黄老先生的悉心指导下,云深的琴艺进步神速。现在正是她长琴的时候,有一把好琴,会事半功倍。
  到家时刚好上午十点,玮姨疾步迎出来,拉着我上下打量:“可回来了!这次走得太久,可把云深想坏了。”
  “是么?”我心中一漾。
  “那可不是,这孩子整天在我面前念叨,靖平这,靖平那。你再不回来,她就要变成个小疯子了。”玮姨讲得绘声绘色。
  我不由笑起来,但心中却有几分沉重 – 等她真正成人后,是否还会这样念着我?
  玮姨接着问:“你饿了没有?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没吃好?我就知道在那边总吃奶酪,生菜,连中餐也只有什么甜酸鸡,蒙古牛,怎么吃得下去……”
  玮姨大概是上了点年纪,比以往爱唠叨了些。
  我苦笑一下:“玮姨,我在飞机上待了十四个小时。您先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洗过澡出来,佣人已经把我的行李衣物解包放好。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文件,抬表一看 – 十一点半。云深该十二点放学。
  我让明伟在家歇着,然后亲自开着车去接她。到学校时还有五分钟才下课,我把车停在学校里的来访者停车位上,正对着操场,刚好能从车里看到教学楼。
  我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她。
  她的高中二年级课程即将结束,但她却无法在这座已度过四年光阴的学校里继续学习。因为下个月她十六岁生日过后,她就必须回到布鲁塞尔王宫 – 这是当初我和云深祖母Ann-Sophie皇后的约定。
  这样快,她就要离开了。
  明亮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温暖,宁静。时值五月的季节,春光已暮,夏日且长。而我与她之间所剩的光阴,却已寥寥可数。
  破茧 (靖平)
  下课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过了十几秒,眼前的寂静就被呼呼啦啦从教室冲出来的学生打破。笑闹和说话声充斥在校园里,就像监狱大赦后的放行。
  云深出现在我视野中,白衬衣,深蓝嵌红边的毛衣背心,绛红苏格兰格子短裙,黑皮鞋和雪白的及膝长袜,两条清水长辫整齐垂在胸前。
  她的衣着和其他女生一般无二,但我仍能从攒动的人群里一眼看到她,是因为她晨风一样清新的气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泻的优雅灵动,和她摄人心魄的美丽。
  只有十六岁,她已经能够倾人城国。
  她微笑着和身旁的萍姐说着什么,一面抬头像是寻找明伟的身影。我刚想下车,忽然看见她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她身后看去。只见一个颀长清秀的少年从后面追上来,在她身旁站定,向她絮絮地说话,满眼的痴迷不舍。
  我仔细一看,是韩彦成。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她。她一看,满脸的惊喜,握在手里,再含了盈盈的笑回望他。
  我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车旁,静静看着他们。这样一对漂亮的少年男女站在初夏明亮柔软的阳光里,夹杂着槐花香气的暖风拂着他们年轻快乐的面颊,构成一幅很美的图景。
  云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见了我。
  她脸上腾起不可置信的喜悦光芒,低喊了一声,向我奔来。
  “慢点,慢点。”我一面嘱咐,一面朝她迎过去。
  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子,一面兴奋地喊:“靖平!靖平!”
  我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头,鼻息间满是她肌肤上特有的清新甘洁的味道。这味道常在我身居异地时的梦里出现。
  我拍拍她的手臂笑着说:“好了,好了,要把舅舅勒死了。”
  她这才松手,但依旧拽了我的衣服,站在我面前,一边上上下下看我,一边和我撒娇:“你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一定是不要我啦!”
  才两个月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现在站在我面前,头顶几乎够到了我的下颌。她大概长到一百六十五公分了。时间过得好快。
  韩彦成走到云深身边,看我一眼,有些局促。
  我对他平和地一笑。
  他有点腼腆地红了脸,对我微微躬了一躬说:“李先生,您好。”
  他看着云深,仍是依依不舍,想说什么,但因碍着我在,没有出口,只将云深看了又看,从嘴里挤出一句“再见”,才慢慢走开。他正在变嗓,声音有些嘶哑,听着仿佛有些格外的心伤。
  云深和萍姐跟我上车回家。一路上,云深坐在我旁边,问这问那,小嘴不停。
  “我下个月生日的时候,你会和爸爸妈妈一起陪我回趟苏州,对不对?”
  “对。”
  “明天我想去商店里去给茅真买一个喝水的盆,要粉红色带荧光的那种,这样它夜里想喝水了也看得见。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俏皮地把头一偏,一双纤白细嫩的小手伸到我面前:“你给我的礼物呢?”
  “生日那天再给你。”我一面开车,一面慢条斯理地回答她:“再说你不是刚才收了礼物吗?这么快又想要了?”
  “礼物?”她睁大了眼睛,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递到我眼前:“你是说韩彦成借给我的书吗?昨天我说起没看过机器猫,他今天就给我带了一本。他告诉我那只小胖猫的口袋里什么东西都有,我要是有只那样的猫就好了。”
  我笑起来:“你还真不算太贪心。公主殿下你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她晶亮的眼睛瞥我一眼,并不回答,抿嘴偷笑着随手拿着书翻起来。她目中与年龄不符的妩媚神往看得我心里一惊。
  这时她轻轻“咦”了一声:“怎么里面有一封信?”
  我侧目一看- 一个精制漂亮的淡蓝色信封,上面镌着白色的暗花图案。
  是给她的情书吧。她快十六岁了,是不是已经要到了不能再称为“早恋”的年纪了?我心里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那你把它收好。”
  说话间,就到了家。玮姨早已布好了饭菜等着我们。
  今天的菜式几乎全是我平时喜欢的,离开两个月,真是有些想念家里的菜肴了。大家落座吃饭,云深和玮姨不时地对我这两个月的工作和生活问长问短,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云深问我:“靖平,高考很难吗?”
  “也不太难。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们班主任说韩彦成现在是我们班上的第一。如果他一直保持现在的水平,高考就可以考进全区的前十名。那应该是很了不起了吧?”
  “对。”我回答。
  “那算什么!”玮姨挟了一块鱼到云深碗里,不服气地接茬:“靖平当年的高考成绩是北京的理科状元。而且那会儿他才十五岁。”
  “真的吗?”云深满脸崇拜地看着我:“靖平真厉害!”
  我笑着对她说:“我那时候的高考没有现在难。”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童鞋们,非常对不起大家,我现在不得不放慢更新的速度,由原来的一天一章变成隔天一章。主要是因为现在美国经济不景气,很多公司开始裁员,我们公司也不例外。以前我几乎每天都趁上班偷偷写文(被老板抓到过两次),现在是不敢了,每天上班都老老实实努力表现- 要保饭碗啊。
  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了。
  灯火阑珊处 (靖平)
  窗外的夜色静得像水,我坐在家中书房里久别的书桌前,在熟悉温醺的灯下,处理因为这次长时间离家而集下的公司和医院的事务。
  “公子,请喝茶。”玉钟银铃一样的声音敲击在我的耳鼓。
  我抬头,只见云深站在我身旁,双手托着一个水晶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菊纹茶盏。
  现在我喝的茶都是由云深亲手沏泡。沏茶是件极麻烦的事,先要将水煮沸,再静置到八十五度,然后用热水温壶,在喝茶前的五分钟开始冲泡,这样沏出的茶,味道才最好。
  我本不想让她做,但这执拗的孩子却非不让别人插手。我无奈随她之余,只好少喝茶,改喝净水。
  “这是奴家为公子刚泡好的狮峰龙井。公子请用。”云深学着戏里的腔调,向我敛福行礼。她最近受玮姨的感染迷上了昆曲,《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一出接一出地看过来。
  此时灯下,她花瓣一样莹润的脸上,倩笑盈盈,一双忽亮忽闪的大眼睛,娇嗲顽皮,正是戏本中风华正茂的二八佳人。
  我的心怦然一动。
  “有劳小姐,小生这厢感激不尽,不知何以为谢?”我逗着她玩,也跟她念起戏白来。
  她倏地红了脸,垂了眼帘,扇子一样的睫毛一闪一闪:“我……我要……我要你明天早些下班,带我去听俞丽拿的梁祝演奏会。”
  明天?明天我有一堆资料报表要看。但是……,算了,开开夜车吧。我对她一笑:“好。”
  清逸绵长的香气从茶盏里渗出,夹带着温润的水汽在书房里四散开。
  云深坐在我身旁的一张小书几前,看着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她雪花石膏般细致洁白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透出隐隐半透明的晶莹。一双深邃略凹而眼角又略略轻翘的双眼躲在卷翘长睫的后面,随着眼帘的翕动,忽隐忽现,美丽灵动得象一个梦。一张弧度优美精致到不可思议的瓜子脸,是Marie家族的女性共有的特征,而她挺秀而比例完美的鼻梁,并不像一般亚洲人的低平,也没有白种人的突兀,而是恰到好处的优雅和含蓄,让她一张尚且稚气的脸多了一份高贵端丽。
  她的骨架窄小,被一层恰到好处的肌理包覆着,纤细轻盈,但并不瘦得嶙峋。身量虽不算太高,但却是典型的白种人中最完美的纤长挺翘的身体比例。
  她的美丽让人在看了第一眼后,就再挪不开眼睛。而越和她接近,你就越感觉在她美丽外表包裹着的里面,有什么梦一样的,迷离的东西更加惑着你,想去探,去求。那是种比她的外表更诱人的东西。
  这时,她轻吁了一口气,枕着手臂伏在书几上,几根玉管一样的手指划动着书页,眼睛迷蒙地看着前方。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解词中绮情的小孩子,她已开始用带着些许憧憬微愁的语气念“花自飘零水自流”。
  “又看到哪一句了?”我含笑了然地问她。
  她依旧伏着,只旋正了头,尖尖的小下巴抵在手背上:“王国维说人做学问有三个境界,靖平你读了这样多的书,觉得他形容得贴切吗?”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转了转座椅,正对着她:“还是比较贴切的。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讲的是人在求而不可得时的孤独。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明知不可得亦求之的执著。最后一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人在苦求无果,万念俱灰时,才发现其实所求近在咫尺时的一种顿悟。人在求学时,心理上大多是经历过这三境的。其实不但是做学问,人生也是如此。只要有所求,那么孤独,执著,和顿悟就都是必然的。”
  她起身,走过来,跪坐在我身前的地毯上,仰头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亮:“那爱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我回答她:“是的。”
  她看着我,眼中的期许和向往,并不像孩子想要糖果玩物时的欲望。
  我用手指替她拂正了一缕额前柔软的刘海,温言告诉她:“你现在还小,以后就会懂。我只但愿你不用经历苦求无果和万念俱灰,就已经得到了你的幸福。”
  她用那样深的眼睛看着我,不像一个孩子。然后慢慢把头枕在我大腿上,垂着眼帘,不再说话。
  她在想什么?爱情?韩彦成?
  自从她十四岁初潮那天夜里哭着冲进书房,问我她是不是得了癌症要死了起,我就开始不露痕迹地,逐渐不再和她有肢体上过分的亲密。
  虽然她现在仍要从我的杯子里喝水,从我手里吃东西,我却不再让她坐在我腿上,不再让她用手环着我的脖子在空中打转,不再让她长时间地用面颊紧贴着我的,不再吻她的额头和脸。
  这是我为了她正常的成长必须放弃的东西。
  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温软的呼吸有节律地吹在我腿上,穿过裤料,融进我血脉的搏动里。
  这样的幸福我还能保留多久?
  醉素 (靖平)
  今天下班稍早,我回到家时刚好五点。
  玮姨一见我就像见了救星:“靖平,你快去劝劝那个小祖宗。她连中午饭也没吃,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说练不好字就不吃饭。谁也劝不动。黄维安也是老糊涂了,教琴就教琴,还要逼云深练书法。还不到十六的孩子,他当个神人来要求么?你快去劝云深,带她出来吃饭。”
  黄维安先生认为中国音乐与诗词书法相通相辅,因此坚持要云深在练琴的同时,精读诗词,勤练书法。云深习楷书与行书已有四年,尤其一手赵体小楷写得婉雅秀逸,清丽出尘。怎么现在又会因为字写不好而不吃饭了?
  我快步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敲门。
  “我不饿。”云深的声音传出来,有些有气无力。
  我推门进去,笑着说:“但是我饿了。我们家的小公主不出来吃饭,玮姨可是不准大家动筷子的。”
  云深正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案几前,回头一看是我,又垂头丧气地转回身去。她脚下已是扔了一地写过的宣纸。
  我走到她身旁:“这是怎么回事?”
  “我写不好字。”她沮丧地嘟囔着:“写不好字的人不配吃饭。”
  “胡说什么?照你这样说,我七岁的时候就已经饿死了。”我定睛一看她面前摆放的字帖,居然是一本怀素的《自叙帖》。
  我惊异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草书的?”
  “从你走的时候开始。黄爷爷说草书的率性颠逸与大开大和,与琵琶武曲的风格相似,要我细细地领会。我摹帖的时候还行,可一到临帖就怎么也写不出神韵来。”云深两道黛眉皱起,一脸发愁。
  我笑着安慰:“怀素是狂草的名家,而这张《自叙帖》更是他晚年集大成的绝世之作,一般人能得其神韵的一二就已经不简单了。况且这种字体气势太大,对女孩子来说尤其难练。当年怀素蕉叶练字,写坏的笔都埋成了笔冢,但你才只练了两个月,所以现在写不好也很正常。是不是你黄爷爷急着拔苗助长,不但要你琴艺精湛,还想一口气把你拔成一个女草圣?”
  她摇头:“那倒不是。黄爷爷也说怀素的字对我来说太难,就只让我尽力去揣摩其中的神韵,实在写不好也没关系。”她有些沮丧地苦着脸:“但是这字练不好,对《十面埋伏》和《霸王御驾》那样的曲子,我就很难驾驭到十分。我可不想一辈子只能弹好《夕阳萧鼓》或者《昭君怨》这样的文曲。”
  “好,有志气!那让舅舅来给你想点办法。”我点头道。
  我小时候曾被母亲逼着练字,这张《自叙帖》因着它的汪洋恣肆和挥洒奔放而成为我的最爱。我曾对此帖临摹无数,其中的要诀与心得仍记忆犹新。
  于是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云深身旁坐下:“这张帖在布局上采用的是行行逶迤、翩翩恣肆的方法。你注意看这些字的笔画- 点,要如‘高峰坠石’;竖,要如‘万岁之枯藤’;而弧钩,则要如‘劲松倒折 ,落挂石崖’。这些字大多使用中锋运笔,笔划饱满均称,因此字形刚劲浑厚又婉转自如,而他们的结体又大小斜正,互有呼应。”
  “有些篆书的风格在里面呢。”她轻轻扬眉。
  “说对了,真是聪明孩子。”我对她赞许地一笑,接着说:“说完了形,我们来说神。这张帖气势连绵,雄浑流畅,随手万变间又法度具备,狂肆奔放中又有开有合。尽得草书的疏狂热情,又兼魏晋法度的雍容大度。”
  她若有所思道:“看怀素的字总让我想起李白的诗。一样的浪漫奔放,但又秀丽端雅。”
  我点点头:“说得不错。既然你在练草书,那我出一道考题,就四个字- 颠张醉素。你知道多少,说给我听听,好让我看看我不在的这两个月,有人偷懒没有。”
  她小鼻子一翘,胸有成竹道:“我可没偷懒,你考不倒我。‘颠张’是指唐代的张旭,又称张长史。他是草书大家,经常酩酊大醉,呼叫狂走之后,再落笔成书,甚至用头发沾墨写字,所以人称‘张颠’。他是苏州人,还是我半个同乡呢。而‘醉素’指的就是同处唐代的怀素僧人。他也爱喝酒,酒酣兴起了就拿笔在寺院墙上猛写,因此得了‘醉素’的名号。他们两人被并称为唐朝的‘草书二圣’。”
  “答得不错。”我夸她:“那这二人的书风有什么区别?”
  她略一思索开口说:“张旭的字我也看过几帖,都是全篇一体,像是一笔书成的。而怀素的却是独字的连笔。都是疾风骤雨样的奔放草书,但张旭的显得更随性不羁,而怀素的就稍显内敛灵秀,是两种不一样的美。我说得对不对?”
  我重重点头:“非常对。”
  她问我:“他们两人中,你更喜欢谁的书风?”
  “怀素的。”我答。
  “为什么?”
  “刘熙载曾言::‘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就是说,张旭的字激越奔放,纳尽人间悲喜激情,而怀素的字却是在狂肆不羁间又含控制和法度,是一种超越尘世悲喜的禅意挥洒。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种有控制和内敛的激情。”我回答。
  “既然有激情又为什么要控制和收敛?” 她眨眨美丽的眼睛。
  我答道:“怀素是个和尚,尽管也喝酒吃肉豪情狂放,但毕竟是学禅之人。这俗世的情感,他是不能有的。”
  “我问的不是怀素。”她垂下眼帘,轻声说。
  我一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对她笑笑说:“我只是喜欢这种字体而已,没那么多玄妙在里面。”
  她眼中掠过一抹失落。
  但是云深,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这样吧,我把这帖写一遍给你看看。你注意我的运笔和气息。”我说。
  “你把着我的手写吧。我小时候第一次练楷书的时候你就把着我的手写。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你的笔势起落,就很快入门了。”她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好,你站到我身前来。”
  云深站在我与案几之间,手里擒着她刚才用过的那只紫毫。
  我站在她身后,右手覆在她拿笔的手上,然后握紧。她的手滑腻柔润,如同一块软玉。
  我身体略略前倾,尽管我们的衣物已经相互摩擦,但我却尽量保持着与她肌肤间微毫的距离。但她鬓边的柔发却避无可避地触上我的面颊,伴着她身上隐约的柑橘花的清新体香,在我心中划出一波一波的暗潮。
  这时,她的身体忽然微微向后一靠,和我的紧紧贴在一起。我心中的暗潮骤然变成了狂涛,心跳得沉重而激烈。我告诉自己往后退开,但脚却像被定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动。
  我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平静。对写字来说,神涣是大忌。
  “手上放松,注意我的起落,回转,运笔,还有气息。下笔前要做到心中已有字,就可一气呵成”我嘱咐她道,然后敛气凝神后,挥毫下笔。
  我只节选了《自叙帖》中的一段,提笔完成后,我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向侧一步站开。
  “感觉到了吗?”我问她。
  她慢慢抬起蝶翼般的长睫,褐眸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激越璀璨光华,珠润的唇边擒了微微的颤动,一张美到极致的脸庞晕满润泽发光的绯色。
  她就这样,带着绝艳的风华和隐约的盼望憧憬,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几乎已经无法思想,但却强迫自己转开头,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我轻轻拿下她手中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再轻松地对她一笑:“快去吃饭吧,不然你的舅舅要饿出胃病了。”
  初劫 (靖平)
  再过两周就是云深十六岁的生日,澄碧和Philippe后天会从甘肃赶回来,然后休一个长假,和云深好好过一个假期。他们在四川的考古工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完工以后,便被中国国家家考古局借到甘肃,参加楼兰古墓的开挖和鉴定工作。他们两夫妇当然求之不得。
  云深这几天忙着给父母准备礼物- 成碧的护肤品,治Philippe腰疼的中草药,还有给他们买的衣服。我因为太忙没时间陪她,她就拉着玮姨一趟一趟往商店跑,搬了一大堆东西回家。
  此刻,我正在办公室里看着这个季度公司股票的涨幅统计,Nigel悄悄走进来,站在我桌前。
  “什么事?”我抬头看着他,略略坐直了身体。
  很奇怪,他以往都会先打电话询问,征得我的同意后再进来。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Nigel看着我,一改以往的轻松调侃,蓝色的眼睛里含了悲悯和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靖平,我刚收到一份给你的传真。楼兰的考古工程出了事故,一座正在被发掘的墓穴塌了,死了七个人。你姐姐和姐夫也在里面。”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时间似乎停滞了。良久,我听见自己说:“你再说一遍。”
  Nigel的嘴唇翕动着,但他的声音却被我耳中的轰鸣盖过。
  昨天才和我通话的澄碧和Philippe已经不在了吗?
  我生命里已所剩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两个吗?
  云深,你怎么办?
  普渡寺的宽林和尚给你算的命果真是言中了吗?
  这是否就是你命里的第一个劫难?
  我把车留在公司,叫了一辆出租车送我回家。我此刻脑子太乱,需要集中精力想想等一会怎样面对云深和玮姨。
  回到家时,玮姨正叮嘱着佣人在摆放几株新买的瓣莲兰花,看见我,很是惊奇:“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简短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缘由,她顿时抖得几乎站不住。
  Fran?ois和我扶她坐下。她头靠着我,开始低低地哭泣。
  “云深怎么办?要先瞒着她吗?”玮姨断续的语音里间杂着压抑的哭泣。
  “网络和电视上的新闻已经开始报道,不可能瞒她了。”我沉重地回答。
  玮姨开始大哭起来:“那孩子这样小,还不到十六啊。她怎么受得了?”
  “交给我吧。”我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现在她人在哪儿?”
  “在她自己房里。”她哽咽着,又叫住我:“靖平,还是我去吧。我怕你看了她伤心的样子受不了。”
  我摇头:“不,我去。”
  我把玮姨交给Fran?ois和菊婶照顾,然后缓步上楼,脚沉得像灌了铅。走到云深房间门口,我伸手敲门。
  “请进。”是她欢乐清脆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她坐在窗前,正在用鲜艳的包装纸,精心地包裹给她父母准备的礼物。
  “靖平!”她欢悦地蹦过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不说话,只深深看着她,仿佛要把此刻她欢乐幸福的笑颜刻到我魂里去。
  我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她。这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动作,但此刻我将她抱得那样紧,连我自己都觉得肋间生疼。
  她带着惊异却乖巧地伏在我胸前,手摩挲着我的肩:“怎么啦?靖平,你在发颤。”
  我在害怕,从未有过的怕,怕她会有的的反应。
  我把面颊和她紧贴在一起,唇放在她耳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云深,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都会看着自己的长辈去世,都会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我们无论多爱一个人,终究还是会和他分离。这是自然规律,只是早晚而已。”
  她用力挣开了我的怀抱,撅着嘴,双目熠熠地看着我:“我却不想你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只要你需要。”我盟誓一般说。
  她笑了,脸上的喜悦和满足让我无法启齿。
  可是无论我如何拖延,终究还是要让她知道。我硬着心开了口:“云深,爸爸妈妈不在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继续:“工地上出了事故。爸爸妈妈去世了。他们不能来和你过生日,但是会在天堂里看着你。”
  她朝旁边走了两步,突然捂着心脏蹲了下来。我赶紧去扶她,但她已经摔在了地板上。
  我飞快地把她翻过来,下意识地把手指探到她鼻下 – 她没了呼吸!
  心跳还在,可却没了呼吸!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伸进她衣服里,解开她背部文胸的扣子, 然后把她平放在地上,左手捏住她的鼻子,右手撬开她的齿关,再抚住她的胸廓,开始做人工呼吸。
  周围的一切声响我都听不见了,只有我的吹气声和心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云深,留下!留下!留下!”
  终于,她身体一动,开始猛烈地咳呛。
  我抬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我怀里,紧搂着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而全身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丢下一个开虐的头,我遛了。
  漱玉 (靖平)
  我医院里精神科的主任医生莫大夫从云深房间里出来时,她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他扶扶眼镜问我:“林小姐这样不哭也不说话有多久了?”
  “两天了。”我回答。
  “她现在的情况应该是突发性的抑郁症。”
  “有多严重?”玮姨着急地问。
  莫大夫回答:“保持这种状态,时间长了会转化成自闭症,如果一直不能治愈就会加重成为……”
  “精神分裂?”我接口。
  他沉重地点头:“药物只能让她睡觉。但不能多吃。她醒着的时候,要她平时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跟她多说话,交流,逐渐打开她的心结。这才是治好她的根本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待在家里,时时和她在一起。
  她仍然不说话,不哭,也不吃东西,只在我每次端着碗又哄又求后,能勉强喂下一点。她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处。她对任何东西都不反应,只在我和她说话时,会看着我。
  她醒着时,我几乎寸步不离,不断地和她说话,读书给她听,陪她看影碟,带她兜风。总之,尽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讲人间天上,讲前生后世,讲因果轮回和各种传说。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并没有真离开她,只是活在了天堂。
  当我发现她对和我的肢体接触有反应时,我便试着和她亲近,长久地拥抱她,让她紧贴着我,甚至吻她的面颊和额头。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气的。如果身体的接触能把哪啃噬着她的痛苦传递到我身上,我愿意这样抱她一世。
  她仍然要靠药物才能睡觉。我只能在她睡去以后,把我无法分派给下属的那一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
  玮姨平时很注重保养和妆容,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但现在,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角间渗出了几茎白发。她为云深的病焦急,也为我的操劳心惊。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靖平你歇歇吧,你这样子不休不眠,人会垮的。疏影病的时候,你也没有这样呀!”
  我心中霍然一沉。是的,疏影病时,我只疯狂地和时间赛跑,想在死亡触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感觉忧伤和害怕。
  但现在,我却感到恐惧。
  或许是人年纪越大,历练越多,就越没了少年时轻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可以笃定地把握。
  我已经历过失去的惨烈,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无法逃遁的折磨,才会对再一次有可能发生的别离那样惧怕。
  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经死了一半,若再保全不了云深,我会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渐渐地,云深的目光会越来越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来,她不安的目光会四处游移,看到我,便安定下来。吃东西也不再要我苦求,只要我喂,她每次总能吃一点。但仍旧不哭,也不说话。
  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她登上了竟夕阁的顶层,因为她以前说过她生日的时候,要我在这里听她弹琴。
  我把她放在一张事先摆好的软椅上。今夜风静云疏,只有干净的月华,水一般泄在我们身上。
  我单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抚着她的脸:“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时那个七夕的夜里,你在这里许的愿?”
  她看着我,长睫眨动两下。
  我接着说:“现在你十六岁了,愿望就快实现。”
  她眼里有隐隐的光亮,依旧无语。但这已经足够让我振奋。
  我从身旁一个钛合金的长方盒子里,拿出我给她买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递到她面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漱玉”。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喜欢。
  我把琴轻轻放在她膝上,继续说:“关于这把琴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想不想听?”
  她看着我,等待着。
  我缓缓地开口:“一千两百多年以前,唐代有一位青年时期就极负盛名的制琴名家,叫白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殷小蛮,是宫廷的乐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因为宫里的规矩不允许乐人有私情,他们只能暗中相爱,甚至不能经常见面。白拓倾尽心力制作了一把叫‘漱玉’的琵琶,让人偷偷送给殷小蛮,以传递他对她的思念和爱意。在制琴的时候,白拓不小心划破了手臂,鲜血滴到了“漱玉”的面板上,但据说正是因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从此就清润空灵无比。后来在肃宗皇帝李亨的寿筵上,殷小蛮用“漱玉”弹了一曲《长相思》,曲惊四座,天子动容。”
  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动。
  我继续道:“但殷小蛮也因此祸从天降。她当场被李亨宣旨纳入后宫,封为宸妃。殷小蛮抵死不从,并和白拓相约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却被妒嫉她的宫人走漏了风声,她和白拓双双被擒。结果在白拓被腰斩的当日,殷小蛮抱琴触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泼溅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一起。肃宗李亨终于被打动,合葬了两人,并把‘漱玉’收入深宫珍藏起来。后来在北宋靖康之乱时,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为珍宝,藏在京都皇宫的地下室里,又在二战时,辗转到了欧洲。这样经过一千两百年的烽火战乱,颠沛流离,这把‘漱玉’现在就躺在你面前。”
  她静静地看着膝上的“漱玉”。月华里,紫檀的背板,白玉兰花的琵头,别无多饰,朴静轻盈。
  但它却承载了虽历经一千两百年但仍痴缠不休的狂热爱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
  我深深看着她,慢慢地说:“真正的爱情是不灭的。而相爱的人会是永生的,无论在人世还是天堂,他们都幸福地活着。殷小蛮与白拓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
  她安静地听着,良久不动,然后伸出手,在弦上轻轻一轮。在听到它发出的第一个刻心入髓,勾魂摄魄的音之后,她浑身一阵激灵,然后我看到一行泪从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后第二行,第三行……。
  我揽她入怀,让她在我怀里,恸哭失声。
  我一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是放下了。
  葬礼 (靖平)
  云深缓慢但却不断地恢复着。她不再需要药物来帮助睡眠,也不再拒绝和人交流,虽然除了和我,她与其他人的话还是很少。然后就是弹琴,她狂热地喜爱着这把我送她的“漱玉”,长时间地弹奏它,甚至在睡觉时也把它放在身旁。
  我仍然和她寸步不离。她不弹琴的时候,我陪她说话,在庭园里散步。她弹琴的时候,我便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知道云深在音乐上极有灵气。她的老师黄维安先生告诉过我,云深如果专注于此,五年以后必有所大成。但她从“漱玉”上奏出的琴音,还是让我吃惊。音音入血,弦弦扣魂。这几乎是要惑人心神的音调,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弹出来的。
  云深告诉我:“我每次弹它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白拓和殷小蛮在我的指尖跳舞。”
  成碧和Philippe去世的第四周,我带着云深前往布鲁塞尔,参加她父母的葬礼。
  云深的祖父,比利时现任国王Leopold四世,在得到儿子的死讯后,便因脑溢血而中风,至今卧床不起,连说话都困难,只是拉着云深的手,无声地流泪。
  云深的祖母Ann-Sophie 皇后,静静地,哀戚地坐在她的丈夫身旁。
  皇后告诉我, Philippe和成碧的葬礼过后,会举行新国王的加冕大典。现任王储,Philippe的弟弟,将成为比利时历史上新的一任君主 – Félix二世。
  云深和我这段时间都住在布鲁塞尔宫里。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触景伤情,歇斯底里,只是长久地待在她父母住过的房间里,安静地流泪,乖顺得让我心疼。
  比利时举国是哀戚的。Philippe从诞生就被认定是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在几乎全比利时人的关注下成长。随着他的成年,他英俊华贵的外貌,平易近人的性格,和横溢的才华,更让他成为全比利时人的骄傲,和当时少女们狂热追捧的梦中情人。即使当Philippe和成碧结婚,身份由王储变成了亲王,人们除了在最初十年怨恨成碧夺走了有可能会是他们最有魅力的国王,后来也渐渐被他们的爱情所打动,从而包容,理解,祝福他们。他们的去世,对一些比利时人来讲,是一段爱情神话的结束和对Philippe牵挂的终结。
  但比利时的媒体却是活跃的。他们大量报道Philippe和成碧生前的各种轶事和传闻,而报道的另一个热点,是云深- 比利时人口中的Gisèle公主。
  几乎所有的比利时人都对这位Marie王朝目前唯一的公主非常感兴趣- Philippe的弟弟只有两个儿子。这位小公主从十二岁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据称是去了国外读书,从此再没有有关她的任何新闻和照片。而四年以后,她重新出现在布鲁塞尔宫里,为了她父母的葬礼。人们急切地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说话什么声音,爱穿什么样的衣服,爱吃什么的食物,以及一切关于她的细节消息。
  云深自从回布鲁塞尔宫,便足不出户。媒体和各种使团不断地请求采访和觐见她,都被Ann-Sophie皇后一口回绝。
  但是每天,在布鲁塞尔宫卫兵护卫的止步范围外,总有拿着照相和摄影器材的记者在碰运气,企图能在公主偶尔外出时,抓拍到一张她的照片。更有甚者,皇室的卫队已经在宫中的厨房和花园里,抓到了数起潜伏在那里,伺机偷拍的记者。
  这一切都让皇室头疼不已,也让我却感到忧虑 – 这种惊扰是目前的云深无法承受的。
  葬礼的那天,虽然是六月的早晨,天空却低矮阴沉得像黄昏,仿佛一场大雨将至。
  Philippe和成碧的遗体,按照他们生前的愿望,被安放在同一个灵柩里。黑色的灵柩上镶嵌着比利时王室的狮形族徽,面上放着大束的百合和一封云深写给她父母的信。
  她昨晚一宿没睡,哭了大半夜,将近临晨时写好了这封信。它会陪着Philippe和成碧长眠于地下,代表他们的女儿陪伴着他们。任何人也不知道信的内容,除了云深自己。
  灵柩由缀饰着国旗的黑色马车承载着,从布鲁塞尔宫出发,穿城而过,驶往位于Laeken 的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在那里,他们将会被以帝王和皇后的礼仪,安葬在大教堂的皇室地下陵寝,和Marie王朝所有逝去的统治者和他们的近亲躺在一起。
  沿途拦出的行进道路两侧,站着从比利时各地赶来哀悼的民众。无论是说法语,荷兰语,还是德语的比利时人,都静默沉重地注视着开路的骑兵仪仗队,托着灵柩的马车,和缓缓跟随在后的皇室成员乘坐的车辆。
  Ann-Sophie皇后和云深坐在第一辆车里,而国王因为身体状况无法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第二辆车里坐着Félix王储夫妇和他们的两位王子。而我作为成碧的亲人,单独乘坐一辆车紧随其后。
  我独自坐在车里,随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前行,心里隐隐为云深的精神状况担忧 –她昨晚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略略睡了一会儿。
  行至离Notre-Dame de Laeken大教堂一千米的地方,按传统,全体送行人员下车,徒步送灵柩进入陵寝。
  于是这个高贵家族的几乎全体成员,四年以来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了公众面前。
  仍旧是Ann-Sophie皇后和云深紧随着灵柩,走在最前面,其后是Félix王储一家,然后是我。在我之后是众多的皇室旁系亲属。
  所有女眷的脸上都蒙着黑纱,云深的面纱更是厚重得让人看不清她任何面目。
  整个送葬过程除了被王室特许的比利时国家电视台安静地全程直播外,不允许任何拍照。这是王室葬礼的惯例,以尊敬和不惊扰逝去的亡灵。
  我和云深之间隔着太多人。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她的背影。她的步态还算平稳,我略略放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预告,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要出事鸟!
  骚乱 (靖平)
  大概行进了一大半路程,已经能够看清教堂宏伟的哥特尖顶和色彩斑斓的玫瑰窗。
  我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全场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喊:“公主的面纱掉下来了!”
  接下来仍是寂静。
  停了几秒,我听见一声微弱的声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闪光灯刺眼的闪亮,从初始的寥寥到瞬间的铺天盖地。他们在拍照,他们在不顾禁令地拍照!为了云深那张终于暴露在他们面前,被他们窥探多时的脸!
  警察和卫队开始阻止拍照的人群。有人开始了反抗和扭打,整个人群骚动起来,叫声,扭打声,和相机被摔碎的声音,充斥在空气里。
  有人开始越过拦住的送葬队伍行道线,和警察冲突起来。扭打的人群瞬间冲进了皇室成员的队伍,和负责保护他们的卫队扭成一团。我着急地试图拨开我面前混乱的人群,赶到云深身旁。
  这时,在此起彼伏的嘈杂和尖叫里,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喊:“靖平!”
  是云深的声音!
  我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开始不顾一切地排开隔在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障碍。当我终于冲到她身边时,我看见她蜷缩着蹲在她父母的灵柩旁,一手紧抓着灵柩上的饰带,一手捂着脸。我一把把她横抱起来,在两侧卫兵的帮助下,奋力朝教堂的方向前行。她缩在我怀里,双手紧紧捂住脸。
  我抱着她,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教堂。正在准备灵柩入藏仪式的神职人员赶忙把我们引入教堂侧面隐秘的休息室。终于,所有的混乱喧嚣都被关在门外。
  当我把她放在沙发上时,我发现她的全身在剧烈地颤抖。
  “云深。”我唤她。
  她不回应。
  我一急,用力掰开她捂着脸的双手 – 她双目紧闭着,泪流满面。
  我用手拂着她的泪,一面安慰着:“别怕,云深,现在安全了!”
  她睁开眼,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在她眼里,我没有看到我意料之中的惊恐,而是哀绝- 那种已丧失一切,万念俱灰的哀绝。
  她怎么了?
  这时,Ann-Sophie皇后也在女官的搀扶下走进来。她快步走到云深面前,焦虑地问:“Gisèle,你没事吗?”
  云深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开我们,踉踉跄跄扑到放在窗台上的一座耶稣小雕像前,缓缓地跪下。
  Ann-Sophie皇后果断地吩咐一旁的女官:“叫Barrault大夫来!”
  云深在耶稣像前跪了良久,肩头开始剧烈地抽动。我再无法看下去,不顾Ann-Sophie皇后就站在旁边,一步抢上前,把云深从地上抱起来。
  她面无血色地看着我,不断地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我的父母因为我而无法安息。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她喃喃开口。
  “不许胡说!”我着急地想打消她这样的念头。Marie家族的成员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而且他们笃信人死后如果在葬礼上受到惊扰,灵魂便无法上天堂。
  她突然用手向脸上抓去,我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但她脸上已留下了一道血痕。
  “大夫还没来吗?” Ann-Sophie皇后发怒一样地问女官,但却被云深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
  她被锁在我怀里无法动弹,但却拚命挣扎,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状似疯狂。
  “云深,安静,安静!”我仍不放手,试图用言语安抚她,但却无用。
  她这样歇斯底里地发作,若不及时阻止,会变成癔症,最终成为疯狂。
  我伸出一只手,断然挥在云深脸上。
  随着“啪”的一声响,室内一切都静了下来。Ann-Sophie皇后和她的女官惊呆了一样看着我。
  云深停止了尖叫,直愣愣地,不认识般注视着我。我紧紧拥她入怀,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时,Barrault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来,看了云深的情况后,他建议现在给云深注射少量的镇静剂,以稳定她的情绪。
  云深背靠在我怀里,半躺在长椅上。Barrault大夫小心地从她手臂上推注着针剂,我用手臂环着她,一面防她乱动,一面轻声安慰着她。她却乖顺安静,听任我们摆弄。
  我偶然抬头,看见Ann-Sophie皇后正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褐色的眸子里,若有所思。
  云深最终没能参加她父母最后的安葬仪式。我留下来陪着她,等着镇静剂慢慢生效,送她进入梦乡。
  阳光终于射破阴厚的云层,安静地投洒下来。窗前的那座耶稣小雕像在玄光的映衬下,像是悬浮在五彩的云里,悲悯无言地看着我们。空气里有迷迭香悠悠的气息和大主教隐隐的诵经声。
  云深依旧安静地卧在我怀里,双目空洞迷蒙地望着远方。
  我的唇轻贴在她耳边,柔和却坚定地说:“云深,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会进天堂。你的上帝是公正的,善良的灵魂不会因为旁人的惊扰而被他拒绝。如果连善良无私如你的父母都不能去天堂,那这样的上帝,不值得相信。”
  一滴泪落在我手上,温暖,继而冰凉。
  云深在她父母入葬时的礼炮声里,沉沉睡去。
  我拥着她坐在长椅上,默默哀悼着我和她共同失去的亲人。
  Philippe,成碧,原谅我不能去送你们。我要为你们守住你们最珍爱的女儿。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对吗?一路保重吧。
  西域 (靖平)
  第二天,比利时和欧洲其他的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这场引发骚乱的葬礼,和云深那张苍白绝望但却美得惑人心魄的脸。
  媒体在哀悼逝者,谴责人们不顾一切的好奇心的同时,仍自相矛盾地表示着对云深强烈的兴趣,并把这归结于她美丽的容貌和有着东方特质的优雅外表,并仍然不顾皇室的强烈谴责,继续纠缠着云深。
  从葬礼结束后,云深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曲接一曲,弹着“漱玉”。
  我找到Ann-Sophie皇后,请求和她单独一谈。
  众人退去后,我再一次单独面对着这位高贵雍容的比利时皇后。现在的她只像一个刚失去儿子的,哀伤憔悴的普通母亲。
  她缓缓地开口:“当年你的姐姐夺去了比利时一位储君。但我仍要感谢她,因为她让我的儿子拥有了十八年的幸福,并给了我一个最美丽的孙女。”
  “那么陛下是否同意,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护他们唯一的孩子不再受到类似昨天的伤害?”
  “请说下去。”她沉默片刻,抬起褐色的眼睛,探究地注视着我。
  “您知道Gisèle在父母去世后所患的抑郁症并没有完全复原。而目前在欧洲,媒体的纠缠和民众的好奇,只会增加她的病情。因此我建议安排她暂时离开,在没有纷扰和注意力的环境里休养一段时间。”
  “你想带她去哪儿?”她静静地问我。
  “回中国。我计划陪她做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两个月以后,我会把健康的她完好地还给您。”
  “你的工作不是一直非常忙吗?”
  “现在,工作不是最重要的。”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开口:“年轻人,当我看到你抽Gisèle那一耳光时,我就知道,你或许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保护她的人。”她顿了一顿:“Gisèle是我最钟爱的儿子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她也是这个王朝唯一的公主。她已经离开着个宫廷和国家太久,两个月以后,我不希望,比利时的国民也不希望,她再离开。”
  我回答:“两个月以后,她再不会离开您。”
  她注视着我:“另外,我要你的一个承诺。”
  “请讲。”
  皇后那双与云深同色的褐眸里目中充满复杂的内容:“Gisèle刚刚十六岁,只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属于成年人的感情。所以这一路上要麻烦你费心保护好她,别让她在失去父母之后,又经历不成熟的情感造成的痛苦。”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着平和镇定:“我是云深的舅舅,不会让任何人在她还没成年的时候把她拖进不恰当的感情里。”我加重了“舅舅”这个词。
  皇后缓缓一笑:“靖平,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我和云深启程回中国以前,在便衣的护卫下,悄然去了一趟她父母的陵寝。
  在燃着水晶长明灯的地下皇陵里,云深将一束代表思念的三色堇放在她父母的碑前。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在动身前,和自己的父母道别。
  她用纤长的手指摸索着冰凉的碑石上她父母的名字,然后将面颊贴在上面,久久不动。如同以往经常,在黄昏的客厅里,Philippe 和我在灯下闲谈,成碧坐在长沙发上,插着话。云深躺在她身旁,脸枕在她的大腿上,任她母亲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而她会睁着小鹿一样澄褐灵动的眼睛,快乐地看着我们。
  但现在,这眼睛里却盛满哀伤。
  回到北京,休整了两天以后,在云深的坚持下,我和她,没有带任何随行人员,动身西下楼兰,去看那个在公元四世纪就神秘消亡的西域古国,也是她父母离世的地方。
  临行前,我召集了一次医院和制药公司的的高层管理会议,将今后两个月我不在时的工作,分派给各人代理,以及讨论出现各种可能情况时,他们应该采取的措施。
  散会后,Nigel来到我的办公室,言未出口,已是满脸的不赞同:“你知不知道你上两个月放弃的商机有多少?”
  “医院和制药厂运行照旧,利润率略有下降,但仍在盈利。”我平静地回答。
  “可你放弃了累积两亿的合同!就为了陪着你的外甥女!”他声音里有按捺的怒气。
  Nigel和我一起工作时,我的医院和制药厂刚起步。这些年来,他投入的心血极多,对这份事业的感情也极深。因此他此时的感受我能理解。
  “Nigel,这世上有比事业更重要的东西。”我缓缓道。
  Nigel一双碧蓝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我,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去。
  楼兰 (靖平)
  我们这次旅行的路线是从楼兰出发,沿丝绸之路中道逆行,经过敦煌,张掖,兰州和天水,最后到达西安,再从西安飞回北京。
  选择这条西行路线的原因之一是云深坚持要去看她父母殉难的地方。其二是我考虑到云深从小生活的环境除了布鲁塞尔的皇宫就是北京家里小桥流水的庭院,从没有亲身接触过雄伟的自然。在这时候,亲历自然的博大,拓宽她的视野,对减弱她的丧亲之痛是大有好处的。而且十六岁是人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一次长途的历史之旅能教给她的东西,会比关在家里看书多很多。
  经过一路颠簸,我们在一位朋友介绍的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在午后到达了位于罗布泊西北,孔雀河南岸的楼兰古墓遗址。
  整个遗址由于事故的原因,已被暂时关闭,所有考古人员已经撤离。我们只能站在警示牌外,远远注视着那座云深父母最后工作的,坍塌的墓穴。
  云深长久地默立着,看着墓穴,无语。她孑立消瘦的身影让我心疼,她长时间的静默让我担心。
  我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云深, 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晏小山的《临江仙》时,你对我说的话?”
  她回过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呓语般喃喃说:“ 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任何霜雪风雨,我都会替你分担。”
  她深深地望着我,眼中闪动着瑰丽的光彩, 然后把头靠在我肩上静静地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随后我们去了墓葬群旁的古城遗址。我们在这千年前曾经繁华熙攘的街道上漫步,找寻着依稀可辨的城墙,穿城而过的古河道,城内残存的建筑的墙根,和狼藉四散却雕刻精美的房屋的木梁檩条。
  楼兰,丝路上西出阳关的第一站,一千六百多年前,这里“使者相望于道”,“城廓岿然”,如今却人烟断绝,只余大漠孤烟。
  将近下午四点时,在向导的催促下,我们决定起身回程。
  但接下来的发现却让我吃惊- 我们停在遗址入口处,装有GPS系统,卫星电话,食物和水的旅行社的越野车,不翼而飞。
  我们的向导,那个高大粗壮的西北汉子,气得破口大骂并连连自责。
  我忙宽慰他:“谁也不知道这样没人烟的地方还会有贼。”
  这里离旅行社大概有五十公里,沿途荒无人迹。我们只能步行回去。
  我们走得不快,但云深只走了两公里便再也走不动。我把她背在背上,和向导继续前行。
  日暮渐渐西陲。大漠上的日落绝艳而孤寂。金芒四溅的斑斓五彩,泼天洒地地盖住了整个苍穹。隐隐的风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长烟落日里,被黄沙掩埋的千年传奇。
  这时一滴泪落在我脖子里,我忙回头看她:“怎么了,云深?”
  她满眼是泪地看着我:“都是我不好,自私任性。一定要来,结果害得你现在这样危险。”
  我笑着安慰她:“这样就算危险么?云深可真没见过世面。再说人这辈子会有几次机会在这样美的月光下散步?”
  她抬头看去,一轮淡白秀气的月亮刚刚探出头来。而在太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陡然星汉灿烂,明月如炬。她忘了流泪,沉浸于这难得一间的奇景。
  入夜,月光下的道路仍明晰可辨,但气温却骤然下降。我把外套脱下来穿在云深身上,放她下来自己走一会儿,她累了时又背她一会儿,这样她就不至于被冻得僵住。
  她轻巧地伏在我背上,温润的呼吸吹在我颈脖间,柔软的心跳透过衣物,轻击在我背心,一下,再一下,乐音一般好听。
  “我们会死吗?”她怯生生地问,大概是夜晚四周的荒漠让她害怕。
  “不会,不会!”向导抢先安慰着她,然后为了让她转移注意,不再害怕,他便甩开嗓子唱了一首甘肃民歌花儿。
  他声音虽有些破,但却唱得高亢明快,情真意切。把个心怀爱意的少年情怀,唱得沥沥动听。
  云深听罢在我背上鼓起掌来,我也替他叫好,那个粗壮高大的西北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靖平,你也唱首歌来听好吗?”她央着我。
  我干脆地回答:“好。” 从疏影去世起,我再没有哼过歌。
  我启口,一首Sting的《Shape of My Heart》就自然而然地唱出来。疏影去世时,我在霍普金斯学院的实验室里,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听Sting的歌,而这一首《Shape of My Heart》是我当时的最爱。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He deals the cards to find the answer
  The sacred geometry of chance
  The hidden law of a probable outcome
  The numbers lead a dance……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Those who speak know nothing
  And find out to their cost
  Like those who curse their luck in too many places
  And those who fear are lost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The shape of my heart”
  (中文意译 –
  和他一起玩牌的人从不知道
  他只是把玩牌作为一种冥想
  他玩牌不为他已赢得的金钱和尊敬
  他只想找到一个答案
  那神秘的几何概率
  那无法预料的结局背后隐藏的法则
  这些数字让人疲于奔命……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过你
  你也许会觉得诧异
  我不是一个善于做戏的人
  我戴的面具只有一个
  口出狂言的无知者和那些总是抱怨自己不走运的人
  都为此付出代价
  而胆怯者也注定会输
  我知道
  在这个游戏里
  黑桃代表卫兵的剑
  梅花代表战争的炮枪
  红方块代表财富
  但它们却都不是
  不是我心的形状 )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疏影刚去世时,那些在巴尔蒂莫寂静的深夜里,我独自靠着实验室的窗,看着灯下纷扬的雪片安静地飘落在沉寂的树梢和道路上,听着Sting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不是我心的形状。”
  那么,什么是我心的形状?
  歌唱完,背上的云深半天没有声响。片刻后,我感觉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冷吗,云深?”我问。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把我抱得更紧。
  “好多年不唱歌,一唱嗓子就疼。我们改讲故事吧。”我不想再唱,便转了话题。
  我给她讲楼兰的起源,辉煌,覆灭,以及各种有关的神奇传说。向导也不时地插话补充。就这样说说笑笑,直到她在我背上睡去。梦里,她在我耳边模糊地呓语:“靖平……别难过。”
  终于在天明时分,我们走到了旅社。
  向导报了案,偷窃者和失窃的越野车当天就找到了,但车上的各种器械设备已被卖掉或损毁。我写了一张支票给旅社,算是补偿他们所有损失的费用。旅社的经理和向导喜出望外,对我感谢再三。快乐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容易,对另一些人却这样难。
  我和云深在旅社修整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出发,沿丝绸之路的中道逆行而上,前往敦煌。
  临行前,那位向导悄悄对我说:“您昨天晚上唱的那歌,我听不懂词,但唱得是真好听,您背上那小姑娘听得眼泪哗哗直流。”
  她哭了吗?那种心碎成齑粉的情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会懂吗?
  千佛洞里的微笑 (靖平)
  我们在敦煌的第一站是千佛洞。
  我陪着云深漫步在鬼斧神工的彩塑和神幻陆离的飞天壁画之间。她尤其喜爱隋唐时代,浓丽奔放和人性化的雕塑绘画风格。
  云深在一幅唐代的飞天壁画前流连忘返。一个手持琵琶,身着五色锦带的女飞天,正和一个衣裾飘曳的男性飞天痴缠对望。壁画历经千年,已褪色不少,但他们眼中熠熠的深情,却千年不减。
  “这个男飞天是天歌神乾闼婆,女飞天是天乐神紧那罗。他们是佛教天龙八部众神之中唯一的夫妻。”我跟她解释说。
  她目光神往憧憬地久久停在壁画上:“你说,白拓和殷小蛮会不会是他们转世的化身?”
  “也许是吧。”我半认真地笑答,不忍扫她的兴。
  “那我爸爸妈妈呢?”
  我收起玩笑的心境,郑重地说:“或许这世上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都是他们的化身。”
  “那么爱是不是真地会生死不断,千年不灭,永世轮回?” 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紧张而热切。
  我本不信任何神佛鬼怪前生后世之说,但此刻她目中的希冀与执著却让我无法说不。
  我看着她的眼睛,静默片刻,然后缓声但坚定地回答:“会的。”
  她看着我,眼中有欣然的神采。
  我给她讲从北魏到元代,各时期雕塑壁画风格的变迁,和不同时代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对它们的影响,以及它在近代所遭到的来自西方的掠夺与毁坏。
  云深用心听着,在我面前却渐渐垂了头,低声说:“对不起,靖平。”
  “对不起?为什么?”我讶然。
  她怯生生抬眼看我:“我,我也是半个西方人的后代。我为他们的罪恶向你道歉。”
  这敏感的孩子。我心中一暖,又一酸,揽她过来,轻轻安抚:“傻孩子,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太祖父是前清的平王,历史上清廷对西方赔款数额最大的协定就是由他签的。他本宁死不签,但当时慈禧太后便囚了我祖父做人质胁迫他。虽然最后他是迫于无奈,但他在条约上的签名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大的污点。如果后代要为前人做的错事赎罪,那么作为他的后代,我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听顿时脸色纸白,低喊一声“不!”,便抱紧了我,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我知道闯祸了,忙不迭地安慰:“都是舅舅不好,尽乱说话。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讨人嫌,活千年。’像舅舅这样讨厌的人,才不那么容易死。只怕到时变成了个老头子,惹你烦。”
  “我不烦!”她止住哭,着急起来:“我永远都不会!”
  她静下来,怔怔地看了我许久,说出一句:“我只有你了。”
  我心里大痛,紧搂了她在胸前:“云深,你不但有我,你还有爱你的爷爷奶奶和其他亲人,以后还会有爱戴你的比利时国民。”
  她脸藏在我胸前,小声说:“可我想要的只有你。”
  她如落花坠地般的轻轻一句,却震得我心惊神撼。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的心瞬间不规律地狂跳起来,双臂猛然抱紧了她。但理智在我耳边说:“她的意思是,你是她最信任和亲密的长辈。仅此而已。”
  我强自平静下来,抚着她的头,温和地说:“舅舅永远都会是你坚实的依靠。”
  她抬头看着我,眼中蓄满紧张和惧意:“你永远不离开我,好吗?”
  我该说什么?
  说这次旅行结束后,你就要回布鲁塞尔做比利时人的公主,而我要留在北京,继续似乎永无穷尽的工作和责任。
  说我们就要重洋远隔,再不能朝夕相见。
  说等你大了,会找到心爱之人结婚生子,而我会永远是你记忆中亲厚的长辈。
  但她没了呼吸摔在我面前的画面却一次一次阻止我的理智。
  云深,我要怎样说才不伤害你,我要怎样做才能渡你出这一重又一重的劫难?
  生命里第一次,我举步维艰。
  她仍在等我的回答,见我半晌不作声,眸子里的惧意更深,放在我胸前的小手颤抖起来。
  我忙擒了她的手,牢牢握住,脑中一片空白,但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平静地说:“好,我永远不离开你。”
  她目中骤然腾起的烁烁华光几乎要点燃了我。然后我看见她柔软的双唇微微上翘。
  她笑了,微弱,但却真切。
  在她父母去世的第五十二天,她终于展开了第一个笑颜。
  我愿穷尽我的所有,换她这样一个微弱的笑容。
  我愿背负一切,换她的生命远离苦难。
  我愿承受一切后果,只要此刻这意义含糊的问答会是她振作的起点。
  表哥 (靖平)
  我们在敦煌足足呆了十天。云深脸上的抓痕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眉宇间渐渐开朗,话也多了起来。
  我陪着她,不急不缓地欣赏浩瀚戈壁中的海市蜃楼;骑骆驼上鸣沙山去看落日里的月牙泉;在雷音寺弥漫的香火烛影里祈愿;看安西桥湾城的大漠孤烟;在胡杨的沙沙声里寻找当年和藩的女子留下的琴音。
  晚上,我会带她去逛敦煌的夜市。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好奇心,对什么都感兴趣,在演皮影戏或者剪纸的小摊前一站就不想走,甚至在卖廉价衣物的地摊旁惊奇地看人讨价还价,都能看半天。等到两手都满满地擒了买来的小玩意儿,就开始喊饿,一面眼睛瞟着街边的小吃摊。
  自从她十三岁的那次肠胃炎以后,我一般不让她随便吃小摊上的东西,但难得她现在有胃口,我便挑一些看上去干净些的食摊让她试试。
  她对烤羊蹄,酱驴肉一类的肉食还是不太感兴趣,倒是对什么泡儿油糕,酿皮子,腌黄瓜,泡萝卜,大为倾心,但每次又吃不多,剩下的就塞给我替她“处理”。她尤其喜欢一种叫“杏皮水”的酸中带甜的饮料,看见了就想买,直到最后喝得反了胃,看到杏皮水就恶心,才罢手。
  我们的下一站是张掖,那个古时又被称为“泛城塔影,遍地古刹”的甘州。
  清晨八点,我们坐在从敦煌火车站出发的硬座车厢里,启程前往张掖。云深以前从没坐过火车,所以执意要试一试,而且要坐最普通的硬座。我只好顺着她。
  整个车厢里坐得满满,有游客,也有本地人。
  我们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朴实的衣着,红润而略糙的脸。那位妻子怀着像是八九个月的身孕,坐定后,便在桌上摆开一堆吃食,不停口地吃。她丈夫在一旁体贴地替她剥水果皮和鸡蛋壳,快乐地忙活着。
  云深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初时好奇,续而感怀,跃跃欲试地想说什么,但她作为一个公主的教育让她并不习惯主动接近陌生人。
  我在桌下握一握她的手,对她鼓励地笑笑。她便轻吸了一口气,鼓着勇气对面前的夫妻开口:“你们好。恭喜你们了。请问你们的宝宝什么时候出生?”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了。
  那位丈夫咧嘴憨直一笑:“下个月就该生了!”
  我笑着接茬:“那真是要恭喜了。这孩子的个头看起来不小啊。”
  做丈夫的一脸骄傲地回答:“就盼着生个大胖儿子续香火!”
  他妻子咽下嘴里的食物,白他一眼:“生个闺女咋办?扔啦?”
  “闺女也成,只要跟这小妹子一样好看。”
  云深的脸顿时通红。
  他妻子对云深抱歉地笑笑,转头对丈夫瞪眼:“这小妹子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你这样子的爹生得出来吗?”
  她丈夫摸着脑袋,嘿嘿直乐。
  我们就这样攀谈起来。他们是一对来自张掖民乐县清泉镇莱村的夫妇。丈夫叫莱广仁,妻子和他同姓,叫莱青凤。他们刚从敦煌看了亲戚,打算回家。
  这是一对淳朴热情的农村夫妇,听说我们要去祁连山,就对我们大讲山中的森林峡谷和珍禽异兽。听得云深都忘了眨眼。
  我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刚坐下,莱青凤就热情地对我说:“李先生,我们村就在祁连山脚下,风景好着呐!你不如就到我家去住几天吧,也方便爬山。你表妹已经答应了。”
  表妹?我有些诧异地朝云深看去。她做贼心虚地赶紧转头看窗外。
  我若无其事地笑着推辞:“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莱广仁爽直地一摆手:“我家房子多,人少,就图个热闹劲儿。你们是远道来的客,能住下是看得起咱。以后村里人说起北京城来的贵客住过莱广仁家,咱这面子也有光!”
  “表……表哥,”我身旁的“罪魁祸首”嗫嚅着开口:“我们去吧,求你了。”她瞟我一眼,又飞快地低头。
  我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然后对莱广仁夫妇笑着道谢说:“那就只好打搅你们了。”
  趁莱广仁陪他妻子上洗手间的空当,我问云深:“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表哥?”
  她小脸一红:“你不在的时候,青凤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是表哥。”她瞟我一眼,壮胆继续小声说:“是你说这次旅行要隐瞒身份,以免不安全。”
  “可你也不能把我降了一辈。”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喜欢别人说你很老吗?”她不满意地嘟嘴:“你一点也不老,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云深在恭维我吗?”我揶揄她。
  “我在说实话!”她板着小脸,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清泉镇莱家村(靖平)
  莱家村位于祁连山下,清水河旁,全然不似我们一路已看惯的西北大漠的粗旷荒凉,居然山青水秀,如画似锦得像我母亲的故乡- 江南。这里背靠冰川雪峰之下,清溪潺潺,花红柳绿,木叶生香。至此才明白,为什么甘州自古就被称为“塞上江南”。
  莱广仁家世代都是当地的果农。五六间红砖青瓦的小屋掩映在一大片苹果树和杏树后面,煞是好看。
  他家住着他父母还有一位年过八旬的奶奶,都是极淳朴热情的人。尤其是他那耳朵不太好使的奶奶,见了云深直说是仙女,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快没牙了的嘴笑得合不拢。
  我们把两间平时空闲的屋子打扫清理了一下,就一人一间住了进去。
  云深对乡村的生活很感兴趣,我就先不急着带她四处游览,只和莱家人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几天真正的农人生活。
  云深很是开怀,在人前对我一口一声“表哥”,叫得清脆。我也只能由着她。
  云深在广仁母亲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会了使用烧柴火的灶台,又搞清了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放置。然后厨房就成了她的工作间。她像个小主妇一样,在这里给一大家子人准备一日三餐。
  在尝过了云深第一次做的菜以后,广仁母亲便主动让出了主厨的宝座。
  云深从很小开始对厨艺就感兴趣,住在北京的四年,跟着玮姨和家里的厨子菊婶学了不少本事,尤其是我爱吃的南方菜,她做得特别地道。
  青凤现在肚子已经太大,行动不便,奶奶年事太高,早已不能胜任家务,而在这里男人要在地里干活,是不进厨房的,因此就只有广仁母亲给云深打下手做饭。我怕她一个人要做七个人的饭太累,就自告奋勇帮她干些粗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厨,说实话,一点门道也摸不着。
  云深一本正经地教我,淘米,摘菜,剥皮,切丝。看到我额头出汗,手忙脚乱,她咯咯笑出了眼泪:“靖平,你居然能够这样笨!”
  广仁母亲也笑:“我今天也算第一次见男人进厨房。结果才知道男人天生就进不得厨房。”
  青凤听见笑声,拉着奶奶踱过来,看见我的狼狈相,也笑起来。
  广仁奶奶突然开腔道:“我说你们两个娃是要成亲的,是不?”
  青凤赶紧凑到她耳边大声说:“现在不兴表兄妹结婚了,怕生傻子!”
  奶奶两眼一翻,不以为然:“你那死了的爷爷就是我堂哥。你看广仁他爹傻不傻?”
  广仁娘噗嗤一笑:“傻倒不傻,就是倔得像头驴。”
  广仁奶奶得意地乐:“我看这两个娃是顶好的夫妻相,保准生不了傻子!”惹得广仁娘和青凤一阵哄笑。
  我哭笑不得,只好装没听见。而云深背对着我,在翻炒着锅里的菜。
  忽然“啪”的一声,云深惊叫着捂了眼睛。我一步抢上去,双手捧了她的脸看。
  原来一粒油星溅上了她的眼皮,还好只是吓了一跳。但她双目里却流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妩媚缠眷的波光,带着一丝捉狭,盈盈地注视着我。
  我一愣,心像擂鼓一样跳起来。
  我强迫自己定神,用手拂去她皮肤上的油渍,微笑着说:“怎么这样不小心?”
  住在广仁家的第三天,我和云深一清早就起来去爬山,在山里玩到下午快四点了才回来。
  推开院门,家里静寂一片。广仁和他父亲大概还在园子里干活。
  “青凤,奶奶。”云深喊了两声,但没人应。
  我先把我们爬山的背包拿到我屋里放好,云深则径直去敲青凤的房门,想给她看自己在山里采的蘑菇。
  “青凤!”我听见云深的一声惊叫,便赶紧奔到青凤房里。
  青凤靠着床腿坐在地上,云深一脸张惶,手足无措地蹲在她身边。
  我拂开青凤脸上的头发。她闭着眼睛,咬着下唇,满额头的汗。我再低头一看,她的裤裆处已湿了一片。
  “青凤,你是不是腰上一阵一阵地疼?”我问她。
  她咬着牙点头。
  “这样多久了?”
  “半……半个小时。”
  “奶奶呢?”云深着急地问。
  “奶奶……摔断了胳膊,广仁和他爹送她……去镇上医院了。”
  “那你妈妈呢?”云深快哭了。
  “广仁他娘……去了邻村大姑家……拿小娃儿的衣服。”说完,又一阵宫缩开始,她疼得浑身直颤。
  “云深,去拿你做菜用的料酒,一把剪刀,和干净的布片。”我嘱咐她。
  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像是没听懂。
  “青凤要生孩子了。”我进一步解释。
  她一听,火烫了一样慌乱地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通知,下章有点血腥,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生如夏花(靖平)
  这个村里的产妇生孩子都会去镇里的卫生所。但青凤现在的宫缩已经达到了每五分钟一次,去镇上是来不及了。
  我没有专门学过产科,也没给人接生过,只在霍普金斯学通论的时候学过一些,但分娩的过程和大概的手术操作还是记得的。
  我把青凤从地上抱起来,放她平躺在床上。一面安慰着她让她别紧张,一面教她呼吸的方法,要她在宫缩的间隙只做短而浅的呼吸以节约体力,而宫缩开始的时候,深吸气,然后憋气向下用力。
  云深抱着一瓶酒,一把剪刀和一堆衣物,急急惶惶地进来:“我找不到布片。就拿了我的衣服。把它们剪开可不可以?”
  我看了一眼她手里那一堆价值不菲的衣裙,点头道:“可以。”
  她便开始抖抖索索地把它们剪成小块。
  青凤是个极坚强的女子,在每一次疼痛的冲击下,只是咬紧了牙,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的宫缩越来越快,越来越强,我估计着到时间了,便褪下她的长裤,让她双腿屈起[奇+书+网],分开,腰部放松,准备开始推挤用力。
  云深照着我的要求,用料酒给剪刀和剪碎的衣片消毒。我让她站在青凤身体的侧面,并嘱咐她尽量不要看,这样她便不会被青凤已经肿胀不堪的□和一滴一滴不断渗出的和着血液的羊水吓着。
  她非常听话地,按我说的,一块一块给我递着布片,但是手却在哆嗦。
  “吸气,屏住,用力!”青凤在我的引导下,努力地尝试着。我已经能看到一点孩子的头顶,但试了十几次都娩不出来,青凤渐渐没了力气。
  我决定让青凤改用坐式分娩,这样借助胎儿自身的重力娩出,青凤可以省些体力。但这里没有医院里专用的中部有空洞的坐式分娩椅,可以让她上身直立,又不压迫她的产道。
  我把她挪到床沿边,让她两条腿分别踏在两只凳子上。我试着用被子堆在她背后把她的上身支起来,但仍然不够我需要的角度。
  再这样拖下去,孩子会窒息。
  我一横心,转头对云深说:“云深,你跪到青凤身后,把她架起来,让她靠着你,保持她的上身垂直。”
  她僵手僵脚地爬到青凤身后,一眼看到了青凤已经皮肉外翻,鲜血沥沥的□,尖叫一声,腿一软,摔在床上。
  我赶忙抱她起来。
  她在我怀里,脸色苍白,浑身乱颤:“我怕!我怕!”她哭起来。
  她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和未经人事的孩子。
  我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大声地说:“云深,勇敢一点。现在只有你能帮青凤和孩子!”
  她一排雪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看着我,眼泪不断地流出来。
  “帮我好吗?云深,帮我!”我在她额上落下一个重重的鼓励的吻。
  她用手抹了一把眼泪,依言跪到青凤身后,和我一起把青凤的上身抬起来,靠在她自己纤细的身体上。
  这样青凤上身几乎垂直地靠在云深身上,一半的臀部支在床沿,产道正好不受压迫地悬空露着。
  “害怕的话,你就闭上眼睛。”我嘱咐云深一句,然后飞快地回到青凤身前,重新让她开始用力。
  孩子的头顶出来一小点,但又缩回去。这孩子的体形实在太大,青凤的□口已经张到最大,仍然不能把它挤出来。
  我只好在青凤的□口剪了一刀,然后说:“青凤,再试一次!”
  大汗淋漓的青凤深吸一口气,聚集着最后的力气,向下用力。
  孩子的头出来一小半,却卡在那里不动了。
  我用手指抵住孩子的头顶,轻轻把它旋了一个角度,一个硕大的男婴便从他的母体冲到我手上。
  我接稳他,剪断脐带,抓着他一只脚倒立起来,在他屁股上轻轻一拍,洪亮的哭声立即响起来- 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我让云深把青凤平放在床上,然后把孩子裹在云深的一条丝绸的裙子里,放在青凤身边:“恭喜你,是个健康漂亮的儿子。”
  青凤摸着这个湿漉漉的不停蠕动的小东西,喜极而泣。
  我打趣着她:“记得生下一胎的时候,别吃太多,让孩子在肚子里长太大。”
  青凤含着泪,“噗嗤”一声笑出来。
  云深站在一旁,看得似乎呆了。我走过去,搂过她,在她额上微笑着轻轻一吻:“好样的,云深。”
  她看着我,回过神来,头靠在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广仁娘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她一下子老泪纵横,跪在我面前磕头:“李先生,您是我们莱家的大恩人!广仁是三代单传,莱家就指着他续香火。您救了我孙子和媳妇,我们全家就算作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我赶紧扶她起来:“您快别这么说!我碰巧知道一些医理,救人所急是应当的。再说没有云深帮忙,我一个人根本不行。”
  广仁娘一听,又要给云深磕头,被我们慌忙拉住。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我是战战兢兢,汗水淋淋。欢迎生过孩子以及学产科的姐妹们扔砖,我锅盖已经顶好了。
  黄花地,斜暮阳(靖平)
  三天后,广仁家摆了十六桌酒席,为喜得贵子,宴请亲友和全村的乡亲。大家纷纷提着贺礼来道喜,院子里挤得满满,鞭炮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我和云深被拉到首席,坐在上位。广仁全家对我们一口一个恩人地叫,他家的亲朋好友也轮着翻地向我们敬酒。
  按当地的习惯,敬酒不喝,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尊重。我只能一杯一杯地往下灌。他们喝的是当地酿制的一种度数极高的白酒,云深一滴也不能沾。我便也替她喝了。还好广仁事先在我要喝的酒里兑了水,怕我应付不了。
  热闹的宴席从正午持续到快要黄昏。人们的兴致仍然不减,猜拳行令,谈笑风生。我的酒量不算差,但被轮番猛灌下来,还是脑袋发沉。
  我对广仁摇摇头,他会意地和云深扶我回房休息,安顿好我以后,又回去招待客人。
  我斜靠在床上,喝了一些云深给我泡的茶,清醒了许多。
  云深照广仁说的,用一条浸过凉水的湿毛巾给我擦脸,一边担忧地问我:“靖平你很难受吗?”
  我微笑着对她摇头。她卷起衣袖又把毛巾浸到身旁的盆里。
  我突然看到她手臂上累累的青痕,一惊,忙抓过来细看- 原来她扶着清凤分娩时,青凤抓不住床沿,便两手抓着云深的手臂用力。我当时只顾着看孩子的情形,并没有注意到。而现在云深白皙而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是一道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把她揽过来,搂在怀里,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舅舅不好,让你受苦了。疼不疼?”
  她仰脸看着我,一脸的快乐:“现在不疼了。”
  她又突然“咦”了一声:“你有颗纽扣要掉了。”
  我低头一看,短袖衫胸前的一颗纽扣已经脱了线,松松地搭在那里。大概是刚才被人劝酒推托时挂到什么地方了。
  “我给你缝!”云深一溜烟跑出去,又飞快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珐琅针线盒。
  “我还不知道云深会做针线。”我有些意外。
  “学校里劳动课上学的!”她有些得意。
  那个当年七夕祈愿时还不会穿针的孩子,此刻却坐在我身前的床沿上,一手攥着我的衣襟,另一手灵活地飞针走线。
  她纤长白皙的手像一只蝴蝶,飞到我胸前,又飞离。
  她靠得我很近,前额几乎要抵在我的下颌上。我的鼻息间满是她清新甘洁的淡淡体香。我刚清醒些的头脑又开始昏沉起来。
  她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针线,卷翘的长睫随着轻软的呼吸一起一落,挺秀鼻梁下柔软的粉色嘴唇在屋里渐暗的光线下发出隐隐的珠润的光泽。
  我受了蛊一样地慢慢垂下头,突然那样不顾一切地想吻上去。
  但在我双唇触到她头顶发丝时,我豁然停住,紧咬着下唇,逼自己清醒 – 你是醉了,要么就是疯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我这一切的翻江倒海,云深都没有察觉。她把线头打了一个接,脸凑上来,用牙把线咬断。她柔软的面颊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我胸前的皮肤上。我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冲到了头上。
  “好了!”她欣喜地一扬眉,仰脸看着我,却又马上惊异地问:“靖平你怎么一头汗?你又不舒服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对她一笑:“我想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云深执意要跟我一起出去。我便推了广仁家的那辆旧自行车,避开仍然人声鼎沸的客人,带了云深悄悄出去。
  我载着她在乡间窄窄的田艮上缓缓地骑。两旁是望不到边的菜花田。在夏日氤氲的薄暮里,十里柔黄和清香铺陈了满天满地,像柔软的锦缎,在和风里,轻摆慢款。不知名的小虫在花间自在悠然地潜游飞行,发出细微的嗡鸣。远处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一支乡间的小曲。
  云深坐在车的前杠上,背紧靠在我胸前,双手轻轻搭在车把上,间或拨玩着把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这远离尘嚣的绚烂沉静里,人的心会从容,柔软,最后融进晚风里,和自然成为一体。
  窝在我胸前的小人儿忽然极轻柔地念出一句:“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她在念泰戈尔的《Stray Birds》(飞鸟)。她经历了父母的死亡,又见证了青凤孩子的诞生,大概已有些明白了生命的激越和从容。
  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云深,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一个生命停止了,但却不会消失,而是会以另外的形式出现。生命的能量在自然界里是周而复始,永不磨灭的。当你的亲人离开你后,他们或许会成为田野里的花,原上的草,林间的树,最终又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一部分。所以面对亲人的离去,我们不用太悲伤,因为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面目,总有一天还是会和我们相遇。”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仰着脸看我,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成人般的平静祥和:“如果有一天,我化成了家里荷塘中的一株荷花,你就把我养在盆里,放在你的书房里好吗?这样我就能每天看到你。”
  我突然鼻腔发酸,喉间哽起一团硬块,心里冲撞着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只把唇贴在她发上,深深一吻。
  我只愿这条田间小路,永无尽头,能让我载着她,骑到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靖平是天生的好酒量,轮番的烈酒灌下来也面不改色。但云深在他胸前轻软的呼吸却让他醉了,险些就把持不住。还好他定力强,稳住了。只可惜他这一番急雨惊风的挣扎,云深却并不知晓。唉,这窗户纸到底怎么捅破呢?
  长相思,在长安(靖平)
  我们在广仁家住了十四天,终于不得不启程了。尽管依依不舍,但和他们的分别就像这次旅行结束后我和云深的分别一样,不可避免。
  广仁和青凤给孩子起名“念平”来感谢我。我也邀请他们全家,以后到北京来玩。
  临别时,大家都红了眼睛。广仁奶奶拉了我和云深的手直哭:“你们两个娃这样心善,老天一定会有好报!你们一定会有好姻缘!”
  云深抱着小念平不肯松手,泪珠一串一串掉在他脸上。等到我们的车已经开出了好远,她仍依在我身上不停地流泪,哭湿了我肩上的衣服。
  我有些隐隐地担心,面对旅行结束后我和她的分别,她会怎样。
  在剩下的两周里,我们走马观花般游过了武威,酒泉,和兰州,最后终于到达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终点,丝绸之路的东起点 – 长安。
  云深和我都极喜爱这座从明代就更名为“西安”的城市。法门寺,华清池,碑林,钟鼓楼,大小雁塔,半坡,乾陵,骊山,兵马俑……。这座城市积淀了太多的历史,游不完,寻不尽。
  我们踏着古人的足迹,抚着旧时的砖瓦,探寻着那些隐在千年岁月背后的故事。我也带着她走街穿巷,听高亢的秦腔,看市井的风物,品寻常的人生。
  停留在西安的最后一个清晨,我和她登上了西安古城墙的东门 – 长乐门,在城楼上俯瞰这座让我们流连忘返的城市。
  青色的城墙在轻薄的晨雾里,稳健,安祥,用它千年不变的沉静目光,注视着这座历经斗转星移,盛衰荣伤的千年帝都。
  云深聆听着远处钟楼上景云古钟报晨的钟响,喃喃地说:“我更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好像是一种思念和向往。又仿佛无论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
  我看着她,薄雾晨钟里的云深, 不再只是过去那个活在童话里的孩童。她美丽的面目上多了成人的感悟和思虑。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身下正在苏醒的古城,缓缓开口:“的确是这样。古时的长安是繁华兴盛的极致,也是很多人一生的梦想。在人们心中,它代表憧憬和思念。就像我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感念而亲切。心里感触良多却又很难用言语道得明。”
  “你喜欢唐代和长安,是因为你是唐朝皇帝的后代吗,靖平?”
  “并不全是。血统不是划定一切的标准。我并不因为我的先祖曾是唐朝的统治者就对它推崇备至。但客观地说,在整个中国,甚至世界的历史上,唐王朝的辉煌是没有任何朝代可以企及的。不仅是因为它经济和军事上的空前繁盛,更在于它文化的多元和心态的开放。没有一个朝代能像它那样用自信和务实去面对一切挑战和接纳未知。其实做人也该这样,坚强,勇敢,自信但又谦逊,然后就能海纳百川。”
  “你在说自己吗?”她眸光闪闪地看着我。
  我笑笑:“我还没那么好。这是我的目标,但目前还做不到完全。”
  她靠过来,双手环着我的腰,脸贴在我背上:“真想回到你心爱的那个朝代去看看。在唐朝,靖平会是什么样呢?也会是个皇帝吗?”
  我轻轻抚着她交握在我腹前的双手,笑着说:“也许吧。但没准也还会当医生。毕竟做皇帝太多明思暗虑,勾心斗角,不如作医生来得坦然。”
  “靖平要是做医生,我就做给你熬药的童儿;靖平要是做皇帝,我就做给你磨墨的宫女。”
  我大笑起来,逗她:“我要是当乞丐,你还跟不跟着我做小叫花,和我大雪天里去敲人家的门,讨一碗面吃?”
  “跟!”她松开手,急急地跳到我身前,双目炯炯地看着我:“要是讨到一碗面,我只喝汤,面都给你吃。”
  我看着她热烈认真的眸子,笑不出来了,拉她到怀里,紧紧抱着,声音有些发哑:“那我怎么舍得!”
  她扬起脸来,专注地看着我:“那么你保证,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我。”
  我能给你这样的保证吗,云深?你明知道我们的分离就在眼前了。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我没法启口。
  看她许久,我缓缓说:“好,我到哪儿都把你当小尾巴一样带着。”
  是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理智,在说话。
  她放心而灿烂地笑了,让她背后升起的夏日朝阳黯然失色。
  “不许反悔!”她夜莺一样清脆地叫了一声,把脸埋进我怀里。
  我收紧胳膊,把她圈在胸前。那些分开以后我们还能再见,你会有你新的生活和角色之类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分不清是不忍对她说,还是我自己不愿说,是我在纵容她,还是在纵容自己。一切都是混乱的,缥缈的,只有我怀中的云深是真实的。
  不管前尘,不顾后世,至少在此刻,她还在我身旁,在我怀里。
  我听到怀里的小人儿用悦耳的声音在曼曼地念李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后她轻轻地唤我:“靖平。”
  “嗯。”我应着,低头看她。
  她窝在我怀里问:“这座城市除了沉积着久远的繁华和战乱,是不是也见证过无数美丽的爱情?”
  我看着她星波闪动的眼睛,慢慢微笑着回答:“是的。最有名的一桩恐怕就是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长生殿盟誓。”
  “你会像玄宗皇帝一样,为了他的江山牺牲掉爱人吗?”
  “不会。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爱更宝贵。它是永恒不灭的,因为一旦爱了,就会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可它又是脆弱的,一旦失去了,便很难再找回。”
  “靖平你爱过吗?”她轻轻攥着我的手指,两只眼睛象星星一样一闪一闪。
  我爱过。
  但我的爱情,惨绝而凄厉。
  并且我要对疏影保守永不提及的诺言。
  我轻抚着她的头,慢慢答道:“一个人找到真爱,也能被对方所爱,两人还能在一起天长地久,要靠缘分,强求不来。我还没那么好的运气。”
  她垂了头,有些失望。
  我揽紧她,轻声安慰:“云深,别担心。你是上天眷顾的孩子,你会有你的好姻缘。”
  她抬眼看我,欲言又止,盈盈双目透着晨露的薄光,半晌说:“你也会的,靖平。”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我们勇敢的云深已经开始捅窗户纸了。
  番茄鸡蛋面(靖平)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并没有安排任何计划,旨在放松和休息。因为明天一早,我们会乘飞机回北京。
  玮姨已在家中将云深的行李为她收拾好。明天夜里,我会陪她登上前往布鲁赛尔的飞机,送她回她该回的地方。
  从城楼下来以后,我们驾车在西安市内无甚目的地缓行。但凡见到她感兴趣的地方,我们便下车走走看看。
  我们在宽街窄巷中漫步闲逛,三三两两的老人在树下悠然地晨练,带着弦子和二胡的小乐队在公园里尽兴地吼着秦腔,古董店老板向我们兜售真真假假的字画玉器,街边的小摊上飘来油酥饼的香。
  这是最寻常平凡的市井生活,但每一个细节我都用心体味,细细感受。因为今天之后,一切会不同。
  她有她新的人生要开始,而我,会成为她青涩年少时的愉快回忆。
  她今天早晨在城楼上说:“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当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时是否还会记得这话,但于我,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将会是我今后人生中的永恒与不灭。
  转眼间已到了下午五点,我问身旁的云深:“饿不饿?晚上想去哪里吃饭?”
  她看着我,长睫蝶翼一般微翕:“我们今晚回旅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我们住的是Four Season Hotel顶层带双卧室的总统套房,里面有一个宽大的厨房,炊具锅碗一应俱全。我却对她摇头:“不好。我不想你累着。”
  她撅了嘴,抓着我的衣角:“我想做饭给你吃,求你了,靖平。再说我在外面也已经吃腻了。”
  我拗不过她,只得点头答应:“那就做最简单的。”
  “你想吃什么?”她快乐地扬眉,满脸愿望被满足的喜悦。
  “番茄鸡蛋面。”这已是我能想出的最简单的吃食。
  “你平时最不爱吃面的。”她看着我,一脸的怀疑。
  “你如果还要做比这更复杂的,我们就在外面吃。”我坚决地摇头。
  她满脸不甘,但却只能妥协。
  我们开车找到附近一家超市,我推了一辆购物车和她一起进去。店里顾客已经不少,各自精挑细选着货物,热闹而井然。
  云深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好奇地左顾右盼,拽着我要把每一个货架都看一看。我便由着她。结果在超市里逛了快一个小时,该买的做晚饭的东西还一样没买。
  最后在我的催促下,终于挑好了一些菜和调料,我便推着购物车和她一起去付款处。
  她双脚踩在购物车的底杠上,手把着车沿,面朝着我,调皮地笑。我作势要把车猛地一掀,她吓得叫了一声,赶紧从车上下来,对我嘟嘴嗔道:“靖平,你这样坏!”
  这时,一位身穿店员制服的中年妇人走过来,皱皱眉对我说道:“先生,请你们不要在店里这样开玩笑。你女朋友要是摔坏了,本店是要负责的。”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下不为例。”
  刚想再接着解释,只觉得手心一暖,侧头一看,原来是云深悄悄握住了我一只手,紧靠在我身边,褐眸里含着熠熠的星辉,看着我。满目的愉悦,期许,紧张,和欲言又止。
  我一时间没了言语,只让她握着我的手,和她这样站着。
  “好啦,”我将手轻轻抽出来,再放在她头上抚了抚:“你再调皮,我们就要被人赶出去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们便动手做饭。
  她本不让我插手,但我执意帮忙,便被她派作打下手,帮她洗葱,切西红柿,打鸡蛋。
  而云深站在炉台前,现将罐装的鸡汤烧开,然后煮面条,煎鸡蛋,熬番茄,再将各种调味品按比例配好,所有的动作舞蹈一样优美好看。
  最后,我和她对坐在厨房旁小饭厅里的方桌前,一人面前放着一碗番茄鸡蛋面。我的是大碗,她的是小碗。
  雪白的龙须细面泡在清亮的汤里,面上浮着鲜红,碧绿,嫩黄的一片,浓郁的香气溢了满室。而云深便隔着面汤上袅袅升起的氤氲热气,在微醺的灯光下,盈盈地注视我。
  “你先尝一口,看喜不喜欢吃。”她的声音里带着期盼。
  我盛了一匙汤送到唇边,满口浓香里带着回味悠长的果酸和隐隐的清甜。
  “这该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汤。”我放下汤匙,对她微笑。
  她满足地笑,也尝了一匙,细品一阵,抬头看我:“靖平,你说这味道像什么?”
  一些酸,一些甜,浓郁绵长,悠悠不断。
  这像什么?这像我初恋时的情感。云深,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我此时在你面前能说什么呢?
  我对她微微笑道:“这味道,又像番茄,又像鸡蛋。好了,你再不让我吃,你唯一的舅舅就要饿死了。”
  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的碗。
  “要听音乐吗?”我问。
  她摇头,轻轻说:“我只想和你好好吃面。”
  这是我和她之间,对话最少的一次用餐。
  温黄的灯下,我和她对坐着,静静地吃面。最简单的一顿饭,我们却吃得极慢。
  她把她吃不了的面拨给我,我将她爱吃的番茄从我碗里挑给她。当我们的筷子碰到一起时,她拿欲言又止的眼睛看着我奇Qīsuū.сom书,而我只平静地对她微笑。
  她额前的刘海在灯下漫出柔缎一样的光泽,微垂的长睫下仿佛含着一个梦。我不会忘了这场景,甚至希望能将它刻进我今后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一碗再简单不过的面,再加上一份深重难言的情感,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偶饿了,去找我的番茄鸡蛋面吃。:D
  雷雨夜(靖平)
  吃完面,我给她洗了一碟从超市买来的葡萄,让她去客厅看电视,自己则收拾了碗筷,放在厨房水池里清洗。
  这本可以留给酒店服务生明天再打扫,但云深从小对味道很敏感,又见不得室内脏乱,我便顺手将这些都清洗整理了。
  我正洗着碗,哗哗的水声里传来云深的声音:“为什么不用洗碗机?”
  我一抬头,她正坐在宽大的大理石橱台另一端的酒巴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我。
  “就一点东西,手洗着更快,也省能源。”我对她笑笑。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她接着问。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会做饭,可你洗过碗吗?”我笑着问她。
  她红了脸,窘道:“那你怎么会做这样多的事?”
  “我一个人在美国上学又工作了七年,总不能让个佣人成天伺候我吧。”我用毛巾擦着手里的碗。
  “那你也可以教我呀。”她嘟嘴道。
  我笑道:“你以后在宫里用不着的。”
  她垂了眼帘,静默一会儿,又抬眼幽幽地看着我:“新月说,在她家里,都是她妈妈做饭,她爸爸洗碗。”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温言道:“普通人家,虽然请不起佣人,但平凡琐碎的家事,大家一起做来,自有相依相偎的真切亲情在其中。这一点,富有阶层的人家反而不容易体会到。”
  她听了半晌不作声,轻轻从凳子上下来,转身走到客厅里的落地长窗前站着。
  我跟出去,站在她身后。
  我们脚下是华灯如水,雍容繁盛的长安,而头顶是明暗远近,交错如织的满天辰星。
  她转过身看着我,星辉下,已是泪流满面:“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那里。”
  我揽了她在怀里,拭着她颊上的泪:“云深,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事是想做的,而同样有很多事是该做的。你渐渐长大了,就要学会把它们区分开来。在布鲁塞尔,有你大部分的亲人,他们都是和你最亲密的血亲,尤其是你的爷爷奶奶。你父亲是他们最钟爱的孩子,而他的离世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你是看到的。现在在感情上,你是对你爷爷奶奶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你爷爷中风在床,你奶奶要担心他,还要操持整个家族。他们都是老人了,需要你留在身边,陪伴慰籍他们,替他们分忧。”
  “那我就半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半年回北京跟你和玮奶奶住一起。”她红着眼睛说。
  我抚着她的头叹了一声:“云深,别孩子气。你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 比利时唯一的公主。这就注定你身上有比平民女孩子更重要和不能推卸的职责要承担。目前比利时民众对你家族的过分挥霍已经相当不满,甚至已经传出了要废除君主立宪的提案。但国民喜欢你,对你充满了好奇,你的家族需要你的努力去赢得民众的好感,帮他们度过危机。”
  她直直地看着我,眼里的哀伤深重得让我心碎:“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因为这是他们从小就教我的,而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的。但是除了这些,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我想要的呢?我只是想……,只是想……”她已泣不成声。
  我把她紧搂在胸前,让她的哭声将我撕成一片一片。
  有一刻,我几乎要告诉她,留下吧,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但理智和现实却让我只能将齿关闭得紧紧,紧到发疼。
  她哭了许久,终于累了,让我抱回她的卧室,洗漱之后,沉沉睡了。
  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辗转无眠。
  她想要什么呢?没有繁文缛节的生活吗?
  她在北京生活了四年,我明白她喜欢这种远离宫廷的无拘无束。那种她与她父母,玮姨,和我之间的真切温暖的亲情,在布鲁塞尔是不会再有的了。
  虽然当初与Ann-Sophie皇后约定时,我便知道送她回去是必然的事,但却未曾料到她的生命会在瞬间发生如此的巨变,这种转变对她这种年龄来说,太难以承受和把握。而她回去以后所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轻松的环境- 皇室因为财政和民心的问题已经压力相当大,而云深的叔叔刚继位就开始和自己妻子闹离婚,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父母去世,祖父半身不遂,祖母虽然疼爱她,但却要忙于应付内政外务,可能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和她在一起。
  我要眼睁睁看她回那个冷漠疏离又压力重重的篱笼吗?可我又怎么留得住她?
  两个月前离开布鲁塞尔时,Ann-Sophie皇后的明言暗示还历历在耳,更何况我对云深没有丝毫的监护权。
  我只能看着她离开,束手无策。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通知,下一章会有重大事件发生,云深要捅窗户纸了。
  初吻(靖平)
  一声隐隐的轰鸣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我起身撩开窗帘,方才的满天繁星已消失殆尽,急促的雨点箭一般敲击在窗玻璃上,而天际浮动着闪电的白光和滚雷的闷响。
  平日在家时,云深最怕雷电,以至于每逢雷雨的夜里都一定要她母亲或玮姨躺在她身边才能入睡。为此,她母亲还笑话她一定是个不孝顺的孩子,怕被雷轰。现在所幸她已经睡着了,但愿不要被雷声吵醒。
  我正想着,一声惊喊从隔壁房间里传出。
  我急步过去,已顾不上敲门便将云深的房门推开。
  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明灭不定的电光里,我看见云深正抱着一个枕头蜷成一团。
  我快速走到她床前,俯身下去,把住她的肩:“云深,不怕,我在这里。”
  她将脸从枕头里抬起来,一看是我,双手便放开枕头,攀住了我的脖子,一张小脸紧紧贴上了我的面颊。我触到一脸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而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打开她床前的台灯。
  微暗的灯光下,她纸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恐惧地睁着,双唇哆嗦着唤我:“靖平!靖平!”
  我忙应她:“我在,我在!你别害怕。舅舅跟你在一起的。”
  “你不走好吗?你一直抱着我好吗?求你,求你!”她抓着我胸前的睡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一个炸雷撕裂一般劈下来。云深全身一缩,一声惊叫已要出口,却又被她生生咬在齿间,只紧闭了双眼,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再顾不得许多,把她往胸前一搂。决然道:“好。我陪着你。”
  她满脸的紧张顿时松弛下来,急巴巴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床上给我让出一些地方,又把她刚才抱着的枕头推过来让我用。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长到手腕脚踝的睡衣睡裤,还算齐整,便一横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关了灯。
  黑暗里,我们并肩躺着。她的身体侧过来靠向我,我便伸手过去环住她,让她将头枕在我肩窝里。
  厚重的窗帘隔住了闪电的强光,却隔不住震耳的雷声。每一阵雷鸣,她的身体都会一悸。我干脆也侧过身,面对着她,另一只手环在她腰上,把她整个人纳进我怀里。
  她的两只小手放在我胸前,额头贴着我的下颌,温软的呼吸一起一落吹在我的喉结上。她和我向来亲密,但身体上却从未如此贴近。
  这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应该的,但我却发现我仿佛中了蛊一样,一旦抱住她的身体便不想再松开。这发现让我惊异和担心。
  “靖平,”怀里的小人儿轻声说:“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怕打雷吗?”
  我暗自苦笑一下,我要真怕的是雷就好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哄着她:“别乱想了,乖乖睡觉。”
  她不睬我的话,继续说:“你会来布鲁塞尔看我的,对吗?”
  “对。”
  “一个月来一次?”
  “那不太可能。两三个月吧。”
  “一次能待多久呢?”
  我不让她再说了:“大概三四天。云深,待会儿越说越兴奋,你要睡不着了。休息不好,你明天要晕机的。”
  她这才安静下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但今晚,睡不着觉的人却是我。我在黑暗里拥着她,闭目默数她的呼吸。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人儿在轻轻地动。我以为她是在梦中翻身,正要睁眼看看她,带着她特有的甘洁体香的呼吸已漫进了我的鼻翼,下一刻,一片温润的柔软带着微颤,轻轻落在了我的唇上。
  仿佛今夜所有的雷电都击在了我身上,我僵直地躺着,控制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和随时想启开齿关去回吻她的疯狂。
  终于,她的唇离开了我。一切都回复了安静,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靖平。”她柔美的声音低低地唤我。
  我翻个身,背对着她,佯装沉睡。
  片刻后,我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她在我身旁静静躺下。
  雷鸣渐渐消隐,急促的雨声像纷乱的鼓点击在我心里,而我身侧,是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落。
  云深刚才那样做是为什么?
  她,喜欢,或者有可能,爱我?
  我的心瞬时疾跳起来,但理智却在脑子里敲鼓一样地喊,这不可能。
  这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孩子在惊惶无助中对亲情极度渴望时产生的错觉,是一个未涉世事的孩子对爱情朦胧的憧憬和误读。但你却不能糊涂一时,害她一生。
  你想把她从丧失双亲的绝望崩溃里拉出来,就满足她对你在情感上的一切需求,可你是否潜意识里也在纵容你自己去享受她对你的依恋,从而误导她?
  她才刚刚十六岁,只是一般孩子上高一的年龄,她分得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她没有错,错都在你。这种误导已经对她是一种伤害,可惜你知道得太迟。停止吧,一切都要停止在这里。
  可窗外的雨却仿佛一个丧心之人的嚎啕,泼天洒地,不休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我有点心痛云深,有那么两秒钟我想拍靖平,但是又舍不得。唉,这两个小冤家都是偶的心头肉,让他们自己去相互折磨吧- 好事多磨,嘿嘿。
  长相思,摧心肝(靖平)
  回到北京家里,玮姨已经吩咐着佣人,为云深收拾好了离开的行装。
  今天夜里,我会和她登上飞往布鲁塞尔的皇室专机。等把她送回皇宫以后,我会转道去斯德哥尔摩的瑞典医学院处理一些工作。
  在北京家中休整的半天里,我一直待在书房里匆匆浏览不在的这近两个月里医院和公司的营运报告,和瑞典医学院的几个血液研究项目的中期数据记录。我强迫自己的思绪让工作占得满满,以此来压制我任何要将她留下来的疯狂念头。
  云深知道我忙,便乖乖地不来打搅我。玮姨怕她难过,就一直陪着她。她并没有带走她心爱的宠物鹅茅真,说是留给我做纪念,让我别忘了她。
  在我们从北京到布鲁塞尔的越洋飞机上,我坐在办公室里,想要工作一会儿,但根本就是徒劳 – 我的脑子里全是云深的身影。
  我起身,踱到隔壁的卧室,在门前停住。
  云深在里面睡觉。她今天一上飞机就晕机,我喂她吃了一片晕机宁,她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今晚动身的时候,玮姨悄悄告诉我,云深在家已哭了一天。
  我该怎么办?调转机头飞回北京吗?这根本就是梦话。云深,原谅我。我只想让你振作快乐,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云深和我在便衣的护卫下,瞒着媒体和公众,悄悄地回到了布鲁塞尔宫。
  比利时的新任君主,云深的叔叔- Félix二世率领整个皇室,热情地迎接了我们。Ann-Sophie皇后,现在应该称她为,Ann-Sophie皇太后,见云深气色好了很多,精神也挺正常,大舒了一口气。
  在当晚为欢迎云深归来和感谢我的家宴上,云深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说太累,回房间休息了。我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去斯德哥尔摩,饭后和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回了自己房里。
  我刚回房坐下,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我一面整理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一面应着。
  一个小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云深?你怎么还不睡?”
  她披散着柔缎一样的乌发,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袖蕾丝睡袍,却赤着脚。
  我赶紧拉她坐下,找了一双我干净的袜子给她套上。
  她双眼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任着我摆弄,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过了今夜就再见不到了。
  “你会每天去喂茅真吗?”她问。
  “当然会,只要我在家。”我保证着。
  “你在喂它的时候会想着我吗?”她再问,眼里含了一世的哀伤。
  我再看不下去,心疼地搂她到怀里,轻轻抚着她安慰:“我任何时候都会想着你。乖云深,坚强点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抱紧了我,哀哀地求着:“我才到这里一会儿就已经想北京了。我们回家吧,回北京。”
  我抱歉地说:“云深,布鲁塞尔才是你的家。你生长在这里,你属于这个宫廷。”
  “那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她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我叹了一口气:“不行,云深,我还有工作和责任。”
  她双手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扬起脸来看着我,美丽哀伤的双瞳中闪着不顾一切的光:“我跟你走吧!随便去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霎那,她方才描述的那幅图景闪现在脑海里,诱得我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那会是罪恶,但那罪恶却无比地诱惑着我。
  我咬着牙拒绝:“我不能。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我没这权利。”
  “那你娶我吧!”她冲口而出。
  我惊得松了手。
  她看着我,浑身颤抖着,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怯生生地问:“你爱我吗?”
  西安那夜的惊雷急雨又在我耳边响起,轰得我五脏俱裂。这两天来,我用尽全力一直在压制回避的问题,终于避无可避。
  她知道她在问什么问题吗?
  她知道她在问我要什么吗?
  她只是一个刚十六岁的,慌得没了主意的孩子。
  她不知道。
  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沉着:“云深,你还太小,分不清爱情和亲情。你和我感情很深,但那是亲情。等你大些了,多经历一些事和人,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看着我,一双褐眸中的璀璨光采化作哀绝的空茫。那空茫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器从我心上狠狠划过。
  终于,她哭起来:“你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是小,见过的人也不多。可是我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是种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的哭泣。
  我呢?我明白我的心吗?我爱她吗?
  她离我,仅咫尺之遥。只需一伸手,我便可以得到她。我便再没有矛盾,再没有挣扎。
  可是,她还没有成年,我怎么能?
  在她还没有清晰的爱情概念的时候就占有她,误她一世,我怎么能?
  如果她为我错过她生命里那个真正能渡她过重重劫难的人,而害她一生,我怎么能?
  她哭得全身打颤,我却第一次硬着心肠,不再像以往那样搂她,吻她,哄她。
  我不能再误导了她。她的生命该有一个除了我以外的,新的,更广阔的世界。这才是她该有的,健康正常的成长。
  “你爱我吗?”她仍坚持着要答案,但声音却比刚才更小。
  我转过身体,背对着她,许久,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只像长辈一样爱你,再没有更多。”
  我不敢转身,因为再看她一眼我就会彻底土崩瓦解,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转身,云深已经不在房里。
  我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床前,精疲力竭。
  床单上有一片冰凉的濡湿- 是她的泪。
  好了。恭喜你,李靖平。你功德圆满了。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她长大一些后便会懂得。
  但是为什么,你心里有一个声音,初始微弱,续而壮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叫嚣。它在喊,不!
  为什么,你心上有一把钝刀在割,直痛到你快没法呼吸?
  难道初见时,她便在你心里生了根,这么多年来,更是盘根错节入了你每一分血肉。如今把她生生地抽离,你便只能分筋错骨,撕心裂肺?
  为什么,你现在又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搂在怀里,永世不再放开?
  在她十二岁时,你曾在普渡寺许愿要护她一世平安周全。这大概就是你为这个诺言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那天在西安的城墙上,她念了《长相思》的上半段。而现在,这首诗的下半段却像被人用把刀一字一字刻在我心上,鲜血淋漓,痛彻肺腑: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黑暗里,在带着她泪水的床上,我静坐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窗户纸算是被云深捅破了,但换来的只是靖平的拒绝。
  接下来,便是分离的岁月。
  时间是会让人淡忘对方,还是会让思念越加强烈?
  生命里出现的那些新鲜的面孔是会让自己淡忘了旧爱,还是反而让那人的影子越烙越深?
  有时,人的清醒和觉悟就只在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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