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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桑田

锦荷记 by 程殷

2025-3-5 20:59

  云深的新生活 (林玮筠)
  靖平与疏影的秘密,自他十五岁起,我已替他守了十年。我看着他声名鹊起,于学术实业权利财富间,游刃穿行。也看着他心如止水,对世间女子再不顾不看。我心疼他的孤单,他自己倒是一派不以为然。我心中期许,如果上天不给他想要的爱情,那么至少让他保有这份平静与安宁。
  然而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出现却在沉静已久的水面上激起波澜。
  我第一眼见云深时,惊得半晌无语,以为又见到了幼时的疏影。我不安,怕她那张与疏影相似的脸会引得靖平伤心黯然。
  但第一天靖平把她从荷塘带回来时,却是一脸的风清云淡。我看他们自如愉快地相处,便松一口气,心中却还是有隐隐的不安。
  Ann-Sophie皇后这次气势凌人而来,离开北京时,却没有带走云深。我问靖平他和皇后谈了些什么,他对我一笑道:“无非和她讲父母与子女的天伦常情。”我闻言便不再多问。
  靖平年纪虽轻,但在学界的政治圈和商场的名利堆里却游刃已久,我很清楚他说服人的能力,但这件事情绝不止对皇后动之以情这样简单。我看得出他对云深极在意,为了这孩子,他恐怕是做了大交易。
  云深就此留了下来。除了靖平,我,和家里的佣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便让她用了我的姓,叫林云深,是我的远亲,因为父母在国外做生意而寄居我家。
  靖平的私人飞机每周接送成碧和Philippe在四川和北京之间往返一次。他们工作日在四川的基地里忙碌,周末便回北京的家里和云深团聚。
  家,是的,现在这座古老的宅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家。不仅是因为又添了三口人,而是那种久违了的,融融的欢乐。
  云深和幼时的疏影长得比较像,但却性格迥异。
  疏影因为身世坎坷又自幼患病,从小便早熟沉静,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包括当年她假意与卓正相好要断了靖平对她的念,也是连我都瞒着。
  而云深这孩子就大不相同。她给我初始的印象是绝顶的美丽和安静老成的小姑娘。但我却从不知道脱离禁锢后的她会是这样活泼灵动,神采飞扬,像只出笼小鸟般地快乐叽喳,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最让我吃惊的,是这孩子的纯善真挚。我也是生在大户人家,见惯了周围富豪权贵女子从小就娇纵自私,颐指气使。但云深作为一个皇室公主,却从不以自我为中心,小小年纪就知道凡事都先考虑别人,这不由让我想起幼时的靖平。
  靖平安排云深在离家不太远的一所普通中学的初二年级作了旁听生。她只上语文和历史课,免除了数理功课对她的折磨,又可以接触她的同龄人。靖平疏通了学校,让他们将每周的语文和历史课都排在上午,这样每日中午,家里的司机就将云深从学校接回来。
  云深的下午是在家里和从比利时派来的宫廷教师一起度过。她要学习礼仪,着装,步态,舞蹈,公众演说等等一个欧洲公主应该学习的所有课程。她的这些课程和教师每三个月更换一次,教师随时向Ann-Sophie皇后汇报她的学习情况。而云深在每年寒暑两季学校放假时,必须回布鲁塞尔宫廷,接受她祖母的亲自检验。这孩子明白能不能让她祖母满意关系到她是否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因此每样功课都学得无可挑剔。
  家里还多了一位成员,萍姐。她名为云深的保姆,实际上是靖平为云深高薪聘来的保镖。她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和善,说起话来哈哈连天,甚至有点唠叨,十足的保姆样,但实际,她是退役的前中央警卫局的顶尖保镖。每天一早,司机会送她和云深一同去学校。云深上课和玩耍时,她都会在隐秘处保护着她。放学时便现身,装作从家里过来的样子,接云深回家。靖平交待她的原则是,尽量不去干涉云深,哪怕是她摔倒或是与人争执,都让她自己去解决,除非她的安全受到威胁。
  云深父母不在的时候,靖平便扮演了一个很称职的舅舅角色。他宠着她,却不惯她。有什么不妥都耐心地用她能接受的方式告诉她。他以后该是个非常出色的父亲,如果我还能看到那一天。
  云深这孩子很听劝,尤其是靖平的话。
  她爱吃甜食而且比较挑食,常常因此影响了吃正餐的胃口。她父母要她少吃糖,她就小嘴撅了老高,可靖平一句“老吃糖不好好吃饭,以后会长不高,舅舅就不喜欢了。”,她听了,马上规规矩矩吃饭,只在每天晚饭后吃一小块黑巧克力或者话梅。有次看到女佣新月在吃桂花糖,她便捂了眼睛别过头去,嘴里嘟囔着:“没看见,没看见。”
  云深的身体不算太好,习惯每日健身的靖平就特别注意要她多运动。她本来不太爱动,但只要靖平一开口,她马上乖乖起身,跟着靖平一起打网球,游泳,和晨跑。常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家里的网球场上,靖平稳稳地把球喂到她面前,云深站在网的另一端,握着拍子战战兢兢地接。她累了时,便捧着一筐球,站在靖平身旁看他练习发球,透着汗水光泽的小脸上满溢的崇拜。
  我还记得靖平第一次在家中的泳池里教她游泳的情形。靖平先扎进水里,而穿着嫩黄色可爱小泳装的云深却一脸紧张地站在池边,迟迟不敢下水。靖平便站在水里笑着朝她伸出双臂:“云深不怕,有舅舅抱着。”小丫头就咬着牙,闭着眼睛往水里跳。当被靖平从水里捞进怀中时,又高兴得满眼放光。靖平托着她的腰腹教她划水,她就认认真真伸着小胳膊小腿在水里扑腾。等她累了,靖平就将她托在背上,带着她在池中潜游嬉戏。整个一池碧水中,都是云深兴奋而紧张的快乐笑声。
  靖平一改平日工作到晚间的习惯,总会按时回家,和我们一起用晚饭。吃饭时,小姑娘便叽叽喳喳把一天遇到的事儿,倒豆子一样讲给我们听 – 学校里谁借给她一本漫画书,谁请她去家里玩,谁把青蛙放进了老师的茶杯,谁又上课说话被老师罚站……。她神采飞扬地讲,靖平专注微笑地听,给她出主意,又拿她打趣。
  晚饭后,靖平会陪她一起去喂她的宝贝小鹅茅真,然后一起回书房。靖平要继续他的工作,云深也待在里面,安静地做学校或是宫廷教师布置的功课。遇到不懂的,靖平就手把手教她。功课做累了,她便会腻到靖平身边,要他讲故事。而以往工作时最忌讳旁人打搅的靖平会放下手里的事,抱她坐在腿上,给她讲故事,说笑话。
  有次我从书房经过,从楠木雕花的大窗外,我看到,幽幽灯下,云深正坐在靖平腿上吃栗子。靖平一面帮她剥壳,一面和她讲些什么。她拿着栗子,喂一个到靖平嘴里,再喂一个给自己,一面专注地听,不时地咯咯笑着,一双小脚挂在靖平的长腿上,快乐而悠悠地晃动着。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靖平会用这样温柔爱惜的眼神看人,会微笑得这样欢喜满足。我恻然得几乎落泪。如果这孩子的出现能让他感到幸福,那么,我祈求上天,让他的幸福再长一些。
  云深和玮奶奶的秘密(林玮筠)
  午睡过后,我起身到厨房里,和面备料,准备做些点心。正忙活着,一个好奇的稚嫩声音响起来:“玮奶奶你在做什么?”
  我一抬头,云深正站在门边,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着对她招手:“云深你下课了吗?来陪玮奶奶说会儿话。奶奶在做汤包。你舅舅很爱吃的。你也肯定喜欢。”
  “平时不总是菊婶做饭吗?今天为什么玮奶奶要自己做?”她走过来,面上有些不解。
  我回答她:“还不是因为你舅舅这张嘴不太好伺候。汤包这东西,只有我才拿捏得准他要的口味,菊婶都不行。”
  云深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面团:“玮奶奶,靖平也挑食吗?”
  “他呀,有闲的时候,嘴挑着呐。可一忙起来,什么方便吃什么,一点儿也不讲究。他这么累,吃东西再不注意的话,身体很容易垮。”我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以后我不在了谁来管他。”
  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抬头问:“玮奶奶,你能教我吗?”
  “好啊。”我乐得后继有人,便从备料,制陷,和面,做皮,细细地交待。
  她睁大眼睛认真地听。末了,便在我的指导下,开始试着擀皮,包馅。这孩子还真是心灵手巧,一会儿工夫就包得像模像样。
  我们就一面做着,一面说话。
  “玮奶奶,你让我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都吃的那是什么呀?”云深一面仔细地用擀面杖擀包子皮,一面问我。
  “那是燕窝羹。”
  “什么是燕窝?”她好奇地停住了手。
  “燕窝是南方的金丝燕用唾液做的窝。很有营养的。我们吃的那种是最上品,叫血燕。”
  云深白着脸睁大了眼睛:“唾液……我可不可以不吃了?”
  我笑起来:“觉着恶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在欧洲是不吃这种东西的。可这燕窝是个好东西,滋养身体又能润肤养颜。以前殷实些的人家都会吃些,尤其是女儿家,那皮肤能给滋润得水亮剔透的wωw奇Qìsuu書còm网,好看得很。云深要是每天都吃一盏,长大了就更漂亮,谁见了都想娶回家。”
  云深看着我,低了一会儿头,然后吸了口气说:“好吧,我吃!”
  她那逼不得以又有些犯愁的小样儿实在可爱,我忍不住打趣:“怎么云深想嫁人啦?是谁呀?有喜欢的人了是吧?”
  她红着小脸,扭捏起来,低头去捏桌上的面团,半天憋出一句:“靖平也有喜欢的人吗?”
  我叹了一口气:“真要是有,我就省心了。”看她听得一脸专注,我又接着逗她:“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你呀。云深长大了就嫁给靖平好不好?”
  她涨红着脸低头搓着手里的面团,过了半晌,蚊子叫一般说:“好。”
  这个回答让我惊得呆住。
  我头脑昏沉地站在桌旁,耳朵里有隐隐的嗡响,心里却有一个念头,从模糊到明晰,飞快地转动着,冲击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是的,应该有这样一种如果……。
  云深慌得扶我坐下,紧张地问:“玮奶奶,你不舒服吗?要叫医生吗?”
  我怕吓着她,赶紧安慰:“别怕,玮奶奶累了,坐坐就好。”
  她乖巧地站在我面前,轻轻替我揉着胸口。
  我细细打量着小小的她,仿佛平生初见。
  她的确长得像疏影,但比疏影更美丽,更健康。她会是渡靖平出苦海的那个人吗?
  我贴近她的面颊,用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的耳语,轻声问:“宝宝,你喜欢靖平吗?”
  “喜欢。”她小声应着,声音有些发抖。
  “长大以后想嫁给他吗?”
  “想的。”她声音更小。
  我把她抱在胸前,贴着她发烫的脸,在她耳边说:“记住玮奶奶的话,在你长大之前,这个秘密,除了玮奶奶,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爸爸妈妈,还有靖平。”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你现在还太小,说出来会吓着他们,你就嫁不成靖平了。”希望这解释她能懂。
  她抬头,晶亮的双目看着我,带着疑惑和信任,然后轻轻点头,又开口问:“那,靖平有喜欢别人吗?”
  我将她的头抱在胸前,目光越过她头顶,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平静地回答:“没有。”
  微雨燕双飞 (靖平)
  云深四岁就开始学音乐,到如今一手钢琴和竖琴都已弹得非常好。然而从未接触过中国音乐的她,却对在四川听到的琵琶曲念念不忘,央着我要学。
  我寻思着为她请一位最好的老师,而最合适的人选当是黄维安先生。
  黄先生是当今民乐界的泰斗,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而他在国学上的造诣也相当深厚。我母亲的琵琶就是自幼由他亲自传授的。碰巧的是,他也在二十年前从苏州移居北京。
  于是一天傍晚,我带着云深登门拜访。因为怕她紧张拘束,我便告诉云深,我们只是去拜望我的一位老辈。
  到黄先生府上的时候,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亲自来迎我们。我母亲是他最钟爱的弟子,他看着我长大成人,对我从来亲厚关爱,只是从我赴美读书以来就少了联系。
  老先生须发皆白,拉着我的手,只叫出一声“靖平”,便激动得半天无言。我不由得惭愧,自己平日四处奔忙,竟已有两年不曾来探望他老人家。
  我为他介绍了云深,说是我的外甥女。他细细看过,直说“好娟秀灵气的孩子”。
  聊了一会儿家常,我支开云深到隔壁房间去看老先生养的金鱼,便和他说起来意。
  他听完摇头道:“这孩子我倒是喜欢,而且手指条件相当好。但我不收徒已有十年了。云深十二岁了,学琴已晚了些。再说她从未接触过中国文化,她学琵琶,即便是真地会弹了,也只是学了皮毛,不得精髓,所以我看不太切实际。”
  话音刚落,一阵叮咚的钢琴声从隔壁传来,原来云深玩得无聊了,碰巧屋里有架钢琴,就弹起来。
  弹的曲子我从未听过,有些像那天在桃花驿听到的钗头凤,但又不完全是。西洋的钢琴上奏着属于东方的,清秀的哀伤。象静夜里,疏雨敲窗,愁思竞起。我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听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弹琴。
  黄老听着,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直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静了片刻,便大步走到隔壁。
  云深正坐在琴凳上,双眼看着前方,想些什么,见我们来了,就高兴起来。但没等她跨下琴凳,黄老就一把捉了她的双手,问:“云深,这曲子你哪听来的?”
  云深唬了一跳,回答说:“是我自己编的,这旋律在我心里已经哼了好久了。”
  黄老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半天说出一句:“有这样的灵性,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
  从此,云深师从黄老,学习琵琶。
  所谓十年琵琶一年筝,琵琶这种乐器是中乐里最难掌握的一种。但云深的悟性,勤勉,和神速的进步让所有的人都吃惊。黄老极喜欢他这个收山弟子,倾了心血,不但授她乐理指法,更是教她诗词国学,从根基和精髓上诠释和启发她对中国音乐和文化的理解。这一老一小,教的入迷,学的如痴,两厢欢喜,其乐融融。
  转眼入了秋,风里有了凉意,稀疏的雨水开始落落停停。
  这个周末成碧和Philippe因为要赶工程进度,就没有回家。玮姨本说要我和云深和她一起去广济寺上香,因为下雨只得作罢。
  此刻,我正在书房里写一篇交给瑞典医学院的年度血液病研究项目的总结和前瞻,而云深则坐在我身旁的藤椅上,读着黄老布置给她的功课 – 一本晏小山词集。
  书房窗前的青冰石地上,正对着屋檐口处,有一个卵形的小坑。这是我太祖父居住在这里时,让人专门凿的,为了雨天在书房看书时听雨。
  我此时坐在他曾坐过的书桌前,窗旁的细竹在轻雨里款摆曼荡,檐口处汇集的雨珠准确地滴落在小坑里,一串,再一串,发出有节律的,乐音一般的声响。
  我的太祖父,他实在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唉。”我身旁响起轻轻的一叹。
  我回头看着这小小的人儿:“怎么啦,云深?”
  她抬眼看我,若有所思:“为什么要把寂寞也写得这样美?”
  “你在看哪一句?”我笑着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答。
  笑意从我嘴边淡去。这是疏影极爱的一句,说是清丽芊绵,只以寥寥四物,便写绝了一个情字。我年纪小时还笑她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也就慢慢体会了。
  “没有人会生来就喜欢寂寞。可是如果他注定只能一个人,又无法改变的时候,有些人就会去寻找寂寞中的美。”我向云深解释。
  “寂寞会很美吗?”她睁大了眼睛。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细雨在雕花的金丝楠木窗前挂起一道轻软的帘子,窗外的一切也朦胧婆娑起来。
  我慢慢开口,思绪有一瞬的恍惚:“有时会的。一个人寂寞太久的时候,心往往更容易静下来,去感受周围的事物。你会听到夜里的雨声有好听的节律,会去揣摩高低长短的虫鸣会有怎样不同的意义,甚至,能听见花在枯萎时的叹息。”
  我转头看着她:“但是这些,我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没有机会去经历。”
  她看着我,专著而深切,晶亮的眉目间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从藤椅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拉了我一只手,用双手紧紧握了,放在胸前,含了满眼的泪,轻声说:“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
  初识寒苦 (靖平)
  周日上午,我和云深从位于市区的教堂参加完礼拜出来。
  因为Ann-Sophie皇后是非常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按她的要求,这是云深每周必不可少的功课。本来平时都是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一起去,但这周末因为工作忙,他们没法回家,就由我代劳了。
  刚才在教堂里和众人一起唱赞美诗时,云深用手指着歌本,一句一句教我,小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帮着打拍子。结果礼拜完了还意犹未尽,一定要唱歌给我听。
  这会儿我开着车,而她正坐在我身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为我唱一支比利时民歌:“一辆马车,穿过市郊,载满蔬菜。那是萝卜,白菜,洋葱,西红柿……”。清亮甜美的童嗓将简单质朴的歌谣唱得婉转抑扬。
  一曲刚唱完,我还没来得及夸奖,她已经巴巴地看着我,期待且紧张地问:“好听吗,靖平?”
  我赶紧用手拍拍方向盘算是鼓掌,又重重点头道:“好听!好听!这歌云深从哪儿学来的?”
  云深高兴得小脸发光,又有些扭捏地拉拉垂在胸前的辫子:“这是我跟宫里的厨娘Emma学来的。她会唱很多好听的歌呐。我再给你唱一首,好不好?”没等我说好,她已经又唱了起来。
  她满脸喜悦的光采和出谷黄莺般的歌声,让我心里仿佛有一潭温泉开始涌动,缓缓地,但却浸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舒畅而轻快。我驾车看着前方的车流,面上却禁不住轻轻微笑起来。
  前面的交通灯变成了红色,我踩住刹车,停在灯前。云深的歌声也骤然停了下来。
  我侧头看去,只见她扭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看到什么好东西了,云深?连歌都不唱啦?”我打趣着她。
  她转过脸来看我,满眼的困惑:“那位老先生是谁?”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街边人行道的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斜倚着树干,满面的皱纹与尘土已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与神情。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但里面似乎只有一两枚硬币。
  人流在他身前过往,但却仿佛视他如无物。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施舍。
  “他是乞丐。”我平静地回答,但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这时,身后的汽车开始不耐地按喇叭催我。交通灯已经变绿,我只得放开刹车,继续行驶。
  云深一直扭头看着身后那个越来越小的褴褛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来问我:“乞丐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即便我用她的母语法文告诉她这个词,她同样不会明白。
  “乞丐就是,”我顿了顿:“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靠乞讨为生的贫民。他们没有收入,没有住所,也没有食物。他们的生存取决于别人的施舍 – 通常是食物,衣服,或者是钱。”
  她沉默半晌,喃喃说:“可是没有人给他东西。”
  乞讨是这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从未接触过的,人生极至的寒苦与凄凉。而路人的漠然和冷酷,也是生长在温室的她难以理解的人性的阴暗面。
  “那些路过的人,有的是太匆忙没注意,有的是自己也没什么钱,有的怕他是骗子所以不愿施舍,有的,只是没有帮助别人的习惯吧。”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番话仍会让她难过。
  果然,她听了,吃惊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然后略垂了头坐着,默不作声。
  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正欲告诉她我们这就掉转车头回去看看那老人,兜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原来是我试验中心干细胞研究项目的小组负责人给我打来的电话,说是试验出了一些问题,急着等我过去看看。这个项目组的成员为了赶在我们的竞争对手DPR – 一家美国制药公司 – 之前先研制成功有效的造血干细胞针剂,一直在加班加点赶进度,而我自己在主导这个项目,也亲力亲为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时间。
  我们已驶离了那老人四五个街区,而反方向的车流不知何故已经完全塞住。若此时折回去,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行到那老者身边,而我也不能让一组的人在实验室里等我,浪费他们的周末。无奈,我只能将那老人暂时放在一边。
  我匆匆将云深送回家,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试验中心,和研究人员一起,一直工作到将近晚上八点,不过还好解决了问题。开车回家时,天已黑尽,而且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阴冷的秋雨。
  刚进客厅,玮姨带着些埋怨的苏州腔立即响了起来:“靖平你是不是又没吃饭?”
  我这才想起来,从今天起床到现在,我只吃过早饭。经她一说,立即觉得已饿得狠了。
  玮姨拉着我往横枝厅走,一面数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将息自己。仗着身体好,一天到晚乱折腾,还不肯找个人来照顾自己。什么工作这样要紧?连饭也不吃了。多来几次,你自己也要变成病人了,我看到时候谁来医你。”
  “您来医不就行了。您做的那些好吃的,包治百病。”我笑着应她。
  “小鬼头,这么大了还和玮姨贫嘴。”她瞪我一眼,但嘴角已噙了笑意:“我一直让厨房把菜给你温着,这会儿Fran?ois 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云深呢?”我问。
  “在她房里练琴,待会儿就该睡了。不过今天这孩子一直闷闷不乐的,又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像乞丐什么的,而且午饭和晚饭都吃得特别少。”玮姨边走边说着。
  我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玮姨,我先去看看云深,马上回来。”没等玮姨回答,我已转身疾步朝楼上走去。
  天堂不下雨 (靖平)
  轻叩云深的房门,屋内传来她悦耳甜润的童音:“请进。”但声音里却没了惯常的活泼轻快。
  我轻轻推门进去,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漫天秋雨,凝目遐思。
  我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轻唤一声:“云深。”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眼睛微微红肿着。
  我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把了她的肩:“宝宝,你还在难过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喃喃说:“你说过乞丐没有家,对吗?”
  我心中一叹,对她轻轻点头。
  “那你说今天晚上这么冷,还下雨,那位老先生怎么办呢?”她小鼻子一翕,两颗泪珠便跌出了眼眶。
  我将她紧抱在胸前,心中百感杂陈。
  我本以为年幼娇贵如她,今日街边的触景伤情只是一时,没料到她竟心心念念到现在。而我自己在感叹路人冷漠的同时,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试验,将那行乞的老人置于不顾吗?这个孩子的纯善让我惭愧负疚,而她的悲悯善感却让我担心。她小小年纪就以如此敏感纤细,成人后,这种个性会让她感受到多于常人的痛苦和重负。届时,谁来保护她?
  我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温言安慰道:“乖云深,不哭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位老先生。要是找到他,就带他回家来,好吗?”
  她先是一愣,还沾着莹亮泪水的脸上瞬时绽开一朵灿烂开怀的笑嫣。
  云深依言穿上大衣,兴冲冲地跟着我朝楼下走。
  “你们要去哪儿?”玮姨看着我们一脸惊异。
  “出去找个人,马上就回来。”我答道。
  “不行。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不许出去了。”玮姨斩钉截铁地否决。
  “这事很急,我们会尽快回来。您别担心。”我对她抱歉地一笑,牵着云深朝车库走。身后传来玮姨的埋怨:“靖平你饭还没吃呢!”
  “回来再说吧。”我答道。
  我开着车,和云深一起,在夜雨里前行。街上除了过往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霓虹灯映在路面积水中的倒影里,刺目而冰冷。
  我在白天看到那老人的街区来回兜了几圈,也不见他的踪影,便在路边停了车,牵着云深,走进街边一间咖啡店。
  店内柔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情侣促膝而坐,和着轻缓的音乐窃窃私语。同样的雨,在这里,却由方才漫天漫地的萧索凄凉,变成了只是带着浅浅伤感的浪漫背景。
  侍者迎上来,含笑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有几位?”
  “对不起,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下,有位行乞的老人,我今天上午开车路过时看见他坐在你店前的树下。请问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
  侍者吃惊地看我片刻,回答道:“您是说那个要饭的呀。他这几天老来我们店门口待着。老板怕晦气,撵过他几次。今天下午的时候发现他靠着树干已经死了,大概是太老了。派出所已经来人把尸体拉走了。”
  我僵立原地,半晌,只听见自己说出一句:“多谢。”那声音漂浮苍白得不像是我的。
  我侧头去看云深。她小小的身体站在我旁边,垂头看着脚下的地毯,一声不响。
  我正要安慰她两句,面前的侍者有些不耐地开口打断了我:“先生,您和这位小朋友是要进来喝点东西吗?”
  我对他摇头:“不了。占了你不少时间,麻烦你了。”我递给他两张钞票,然后拉着云深快步回到车上。
  我没有马上启动汽车,只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看绵密阴冷的秋雨将我面前的霓虹与黑暗揉成混沌脏乱的一片。而云深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如果我今天上午掉转车头回到老人身边,我就可以送他去医院,那么他的生命还或许可以挽救。然而我没有。
  我的工作是研制有效的药物,挽救患者的生命。但现在,一个或许只需要我些微帮助就可以留住的生命,却因着我的轻忽而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让心中的自责与悔恨惩罚自己。
  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放在我手背上。是云深,我几乎忘了她。
  我把她的手包覆在掌中,紧紧握住,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对不起,云深,都是舅舅的错。”
  黑暗里,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竟是出乎我意料的平静:“靖平,别难过。那位老先生现在去了天堂。那里不会下雨的。”
  我侧身过去紧紧抱着她,良久无语。
  在这泼天洒地的黑暗阴冷里,她的眼睛是我心里唯一的灯。
  第一次打人 (靖平)
  我查到拉走老人尸体的派出所,出资火化并安葬了老人,算是一种用处不大的补救。
  我有些担心云深的情绪,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上学,练琴,一样不耽搁,只是话少了些。
  我明白,那种初识人间寒苦凄凉的悲伤与失望不会这样快就从她心里消失。但除了言语的安慰,我一时也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过了两天,上午上班时,桌上的传声器轻轻响起来。我一点开,传来我的助理Nigel的声音:“靖平,你外甥女的保姆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有急事。”
  萍姐?她很少在我上班时找我。会是云深出事了吗?
  “马上把她的电话转过来!”
  “先生吗?”萍姐的声音瞬时响起来:“小姐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您快过来看看!”
  “打架?”我惊了一大跳:“我马上过来!她受伤了吗?”
  “有我在没人能沾得了她的身。可她这会儿哭个不停。我劝不住。”萍姐为难地说。
  “萍姐你好好护着她,我尽快赶过来!”
  我几乎是冲出了办公室,一路飞车到了云深的学校,然后疾步上楼进了云深班主任马老师的办公室。
  第一眼,便看到云深正趴在萍姐怀里伤心地哭。
  “云深。”我唤她一声。
  她抬头一看是我,放开萍姐扑过来,搂紧了我的腰,继续大放悲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先生,您来了。”马老师走过来招呼我。
  我一面轻拍着云深安抚,一面朝马老师点头:“马老师你好。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老师答道:“出事的时候,我不在现场。可据说,是云深出手打了一个高年级的女同学。”
  我惊得无以复加,低头看着仍在我怀里哭泣的云深 – 她打人?这个平时踩死蚂蚁都会难过半天的孩子会打人吗?
  “我知道听起来挺难以置信的。可云深自己也承认是她先出的手。”马老师有些无奈地说。
  “可那个赵倩倩本来就该打!”一个声音从我身旁响起来。我侧头一看,一个圆眼睛的短发女生正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她走到我面前,大大方方地看着我说:“你就是云深的舅舅吗?我叫鄢琪,是云深班上的班长。当时刚下课间操,我们一群同学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点心吃。云深也跟我们一起去凑热闹。结果在小卖部遇到了赵倩倩和她那帮跟班。赵倩倩比我们高两个年级,仗着她家做生意有钱,她们班那帮马屁精又选她当了什么班花,就谁都瞧不起,讨厌得很。当时有个乞丐老太太在向她讨钱,不小心蹭了一下她的衣服,她就一脚把乞丐踢倒在地上,一边朝乞丐吐口水一边踢她,还骂:‘烂要饭的,弄脏我的衣服!我踢死你!你怎么不死!’我们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云深已经冲到赵倩倩面前,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云深平时胆子挺小,可当时那个猛劲儿,就像变了一个人。赵倩倩都给她打傻了,就呆呆站在那儿。反而是云深扶着那老太太哭成了个泪人儿。”
  马老师补充道:“那个赵倩倩下手可真狠。老太太的头都被她踢破了,还直叫骨头疼。”
  我忙问:“老太太人呢?”
  “我让她在医务室里休息。”马老师回答。
  我马上给医院的急诊处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把老太太接到医院为她做全面的检查治疗。
  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我把云深的双手从我腰间解开,在她身前蹲下,细细看着她哭花的小脸。
  她这两天心里郁结的哀伤让赵倩倩制造的这个场景引发成了愤怒。这是让平时乖得像小兔子一样的她,史无前例出手打人的原因。而之后的哭泣,应该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能为力的悲哀。这种复杂的情绪通常是属于成人的,但敏感聪慧如她,已经过早就体会到了。
  我心中一声长叹,将她环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云深,别伤心。舅舅会安排照顾好那位老太太的。”
  这时,随着一阵嚷嚷,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妇大步跨进办公室,身后牵着一个仍在抽泣的女生。她因该就是那个赵倩倩了。
  云深从我怀中转过头,拿带了满满恨意的目光瞪着赵倩倩。我从不知道她会用这样愤怒的眼睛去看一个人。
  赵倩倩比云深高出整整一个头,但一触到云深的目光,竟有些怯意。
  “打我女儿的小贱人在哪里?”挽着赵倩倩的中年妇人嚷道:“我家宝贝千金长这么大,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今天非得让我女儿在这臭丫头身上打回来出气不可!”
  “赵太太,我如果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用在我外甥女身上的脏字,我向你保证,今天挨打的就不止是你女儿了。”我将云深护在身后,沉声道。
  此时,萍姐快步跨过来,将云深带到办公室里的另一角,护在身旁。
  为富不仁 (靖平)
  那个理着老板头,穿一身Armani西装的男子将我从头看到脚,横声道:“你这小白脸胆子倒不小。你他妈是谁啊?”他应该就赵倩倩的父亲。
  “林云深的舅舅。”我淡淡答道。
  “那好,舅舅也是半个爹。你外甥女打了我的宝贝女儿。这帐怎么算?”男子气势汹汹地问。
  “赵先生要算帐,正好跟我不谋而合。那我们就先看看你女儿为什么被打?”我面不改色地应道。
  “一个穷要饭的弄脏了我女儿的衣服,踢她一脚算是轻的。”男子一脸不在乎。
  “难怪令爱小小年纪对弱势之人不但全无同情怜悯之心,而且残忍凶煞得不像个女孩子。原来是得了父母的身教言传。”我冷冷一笑。
  “你算哪根葱?敢到这儿来跟我讲大道理?告诉你,我家的势力大得吓死你,看我不找人收拾??”赵倩倩的母亲涨红了脸发狠。
  “闭上你的嘴!”一旁的萍姐厉声喝斥她:“你要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保证你会悔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我朝萍姐轻轻摇头让她打住,接着说:“老太太现在在医院里作全面检查。她的情况至少也是脑震荡和骨折,这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赵小姐虽然是未成年人,但也差不多十六岁了吧。按刑法,会判三年以上的刑期。而且要知道老年人的各项身体机能都比较弱,老太太万一有了什么意外,赵小姐就会被处以十年以上的徒刑甚至死刑。”
  赵倩倩“哇”地一声哭开了:“爸,妈,我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你们快想办法!”
  赵倩倩的父亲横我一眼,再回头安慰他女儿:“乖女儿,别怕!你老子我有的是钱和人脉。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但声音里已没了太多底气。
  我淡淡一笑道:“赵先生,中国的司法是还不太健全,但还没到了钱能买了天理的地步。再者说,如果老太太愿意,我会代表她起诉令爱。你想通多少人脉,想洒多少钱,悉听尊便。我会奉陪到底。”
  赵倩倩父亲的面色已经由方才的通红转为暗青,咬着牙,半天憋出一句:“臭小子,今天就便宜了你。”说完拉着老婆孩子就要走。
  “赵先生留步。”我走到他面前,悠然道:“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完。有钱没什么不好,但若为富不仁,则富不及三代。疼爱女儿没错,但若不教她正确做人,便会害她一世。再有,老太太恐怕要在医院里养上几个月。她的医药和营养账单会按时寄到府上。赵先生财大气粗,不会在乎这点小钱的。最后,我外甥女今后的安全如果受到了一点点威胁,你和你的家人会是首要的嫌疑。言尽于此,赵先生,你一家好走。”
  从学校出来回家,我让萍姐开车,云深和我并坐在后座上。
  云深不时拿眼看我,又抿着嘴偷偷地乐。
  “云深,舅舅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吗?”我故意问。
  她看着我,满脸崇拜:“靖平,你真厉害!”
  “这就算厉害?”我笑起来:“跟云深比可差远了。你能冲上去扇人一耳光,舅舅可没你那么勇敢。”
  她红着脸低了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只觉得又生气又伤心,脑子里嗡嗡直响,然后就……。打人很不好,是不是?”
  “是。”我故意板着脸看她一眼。她头埋得更低。
  “不过,”我伸手托起她的小脸,对她微笑道:“这一次,打得好!”
  她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小白牙,但转眼又没了笑容,一脸紧张地望着我:“你不会告诉奶奶,对吗?”
  “那要看你拿什么贿赂我了。”我故意买个关子。
  “你要是不告诉奶奶,我……我……”她急得小脸通红:“我就一辈子陪着你,给你做饭,给你弹琴。”她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我愣了一刻,然后下意识地将她捞过来,拢在怀里。
  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显见是吓得不轻。这玩笑开过头了。可是,她的话却为什么会让我心动神往。只是假设或幻想,我今生以后的时光都与她共渡,那该是……
  我屏息凝神,让自己甩开这荒唐的想法。
  这时,云深从我怀里抬起头看我,脸颊潮红得异常,而一双褐眸却熠熠晶亮。
  “宝宝,你别担心。奶奶不会知道。舅舅刚才只是吓唬你。”我抚抚她额前的刘海,和声说道。
  “可是你还没说你愿不愿意我和你在一起。”她满眼期盼地望着我,问得小声却坚持。
  我有半晌无法开口,只让百种情绪在我体内翻腾绞缠,然后平息。
  我对她平静地微笑:“当然愿意,每天都有好东西吃,又有好音乐听。谁会不愿意呢?”
  她高兴地展眉,瞬间又失落地攒紧,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将她拥紧,让她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不能再看她的眼睛,也不能让她再继续那些问题。因为我怕我的回答会吓坏她,也吓坏我自己。
  韩彦成的茶叶蛋 (靖平)
  今天答应了云深晚上陪她去看灯会,所以特意提前下班。想起待会儿云深对着那些灯,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看,再配上她习惯性的表示惊奇的各种语气词,我握着方向盘,不由得笑了起来。
  刚把车停好,跨进前门,Fran?ois便慌张地跑过来:“我正说给您打电话,就听见车库里有动静,还真是您回来了!小姐肚子疼得厉害,还直吐!”
  我一惊,放下手里的文件包,直冲向她楼上的房间。一边跑一边问跟在后面的Fran?ois:“她吐了些什么?”
  “先把吃的午饭吐没了,接着就吐胆水。”
  “吐的东西里有血吗?”
  “那倒没有!”
  进到她房间里,云深像个小虾米一样蜷在床上哭,玮姨和女佣新月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安慰着她。
  “云深!”我两步跨到她身前。
  她抬头一看是我,便把两只小手朝我伸过来。
  我忙抓住了,然后急急地俯身去看她。她发白的小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唇皮有些隐隐开裂。一摸她额头,也是滚烫。
  我抬头对Fran?ois说:“快让明伟把车开出来,去慷泽医院。” Fran?ois一点头跑着出去了。
  然后我半跪在床前问:“云深你哪儿疼?”。
  “肚子。”她呜呜地哭。
  我拉开她衣服的下摆,把手探进去,放在她上腹,问:“这里疼吗?”
  她嗯嗯着点头。
  我把手移到她的脐周,又问:“这里呢?”
  “也疼。”
  “还有别处疼吗?”
  “到处都疼!”她抓住我一只手大哭。
  我忙用另一只手去抚她面颊,安慰她:“宝宝,乖云深,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
  这时Fran?ois又急急地冲了进来:“先生,车备好了!”
  我把云深横抱起来大步下楼,一边对玮姨说:“您在家等我电话。”然后钻进已经启动的车里。
  明伟一踩油门,朝医院狂奔。
  我抱着云深坐在后座上。一边给医院的急诊室,血液检验处,和X光检测室打电话,通知他们做好准备。
  云深两只小手把我的衣服楸得紧紧,小脸贴在我肩上,不停地抽泣。我擦着她额头的汗,一面不停地安慰:“快了,快了,云深最勇敢了。到了医院就不疼了!”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
  我又问:“云深你今天在外面有吃什么东西吗?”
  她答:“韩彦成给我吃了一个茶叶蛋。”
  “他哪来的?”
  “他说是在一个街边的婆婆那里买的。”云深用力从我怀里抬起头,使劲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就要死了对不对?”
  我唬了一跳,双臂一收抱紧她:“根本不会!你只是肠胃发炎了,打两针就会好!”
  “你保证吗?”她还不放心。
  “保证!保证!”我一迭声地承诺她。
  到了医院,用最快的速度给云深验了血,拍了胃部的X光片 – 果然是沙门氏菌引起的外因性胃炎和急性肠炎。原因应该是那个茶叶蛋错不了。
  云深被注射了一支阿莫西林,然后换上病号服,送进了单人病房。这病有些猛,她人又小,脱水太厉害,需要在医院里养几天。不过好歹是没有大碍了。
  我站在她病房门口,一面向值班医生和护士长交待夜间看护云深的事宜,一面回头看她。
  她正乖乖地平躺在床上。一位护士托起她的左手,用碘酊和酒精给她做点滴插针前的皮肤消毒。云深看着护士手里的点滴针,本已有了朦胧睡意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骇怕的神色。
  我忙走到她床前,俯身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对她轻声说:“云深,别看。”
  她用空出的右手惊慌地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于是我的面颊就紧紧贴上了她的。她的呼吸急促杂乱,身体因为紧张而发颤。我紧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云深,不怕,舅舅在这里。”
  她瞬间停止了轻颤,但却并不松开紧环着我的右手。当针头刺入她皮肉的一刹那,我听到她紧咬的唇齿间一声压抑的嘤声。只细弱的一声,已刺得我心头翻绞一般疼。
  “你不要走。”云深拉着我的手含糊地嘟囔一声,终于沉沉睡去。
  方才还痛苦不堪的小脸,此时安静地靠在柔软的枕上。纤翘的长睫衬在因还未恢复血色而分外雪白的细致皮肤上,象疲倦的蝴蝶合起的美丽翅膀。我把刚才从挂上点滴后就一直被她紧紧握住的两根手指,轻轻从她手里抽出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再轻轻掩上门。
  我在过道里给玮姨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长舒一口气。
  我在医院里有一间专用的带浴卫设施的卧室,本来是平时工作太晚,回家不便时使用的。今晚我就住这里,以防云深半夜醒来害怕了又找不到我。我告诉值班护士,云深要是半夜醒了,请她打电话叫醒我。
  当我回到在医院的办公室,想继续处理一点工作时,这才发现身上已汗湿了一片。
  粉色玫瑰 (靖平)
  第二天一早,我一面跟还在四川的成碧通话,告诉她云深已无大碍,宽慰她不用担心,一面走去云深的病房看她。
  在走道里就被护士迎上来,说云深醒了,第一句话就问:“靖平呢?”
  我推门进去,云深正躺在床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朝门口张望。看到我,她一下子笑了,把那只没打点滴的手伸向我。
  我快步走过去握住,然后把自己的额头轻贴在她的额上,试她的温度,微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她乖乖地摇头:“没有了。”
  手机里成碧的声音突然叫了起来:“云深!云深!”我居然忘了成碧还挂在电话上,大概是她听到了云深的声音。我赶紧把手机递给云深,让她和成碧说话。
  云深娇嗲地喊了一声“妈妈”,就跟成碧撒起娇来:“妈妈,你在哪儿呀?我可想你了,妈妈……我不要紧,已经好了……你真的要回来吗?不会耽误你工作吗?我真的不要紧了??。”又说了好一会儿,云深终于放了电话,满脸高兴地对我说:“妈妈和爸爸要回来看我。”
  我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笑着问:“这下高兴了吧?你不是很想他们吗?”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可是现在又不是周末,他们回来要耽误工作。”
  我坐在她床边,抚住她柔滑如缎的长发:“因为爸爸妈妈很爱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比工作重要。”
  她双目莹亮地看着我说:“我一样很爱他们。”
  然后她乖顺地偎进我怀里,花瓣一样柔润的嘴唇贴在我耳边,用稚嫩的童嗓极轻地说:“我也爱你。”
  这轻软的声音柔得像五月阳光下蝴蝶飞过时掠起的暖风,却震得我心神俱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思想,只觉得心上一角被猛地掀起来,向外溢溢地淌血,火烧一样地疼。
  我喉间哽着一个硬块,根本开不了口,也不知道怎样开口,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良久,才缓缓道:“乖宝宝,舅舅也爱你。”
  云深打着点滴,哪儿也不能去,可也不寂寞。虽说请了看护,玮姨还是不放心,所以日日都来守着她。
  医院里的护士医生听说云深是我的亲戚,又长得极美,都好奇地来看。
  玮姨乐得向人炫耀,就变着花样地打扮云深。要么给她编两条清水长辫,要么挽两个发髻在耳后,要么用晶灿的小珠花将她耳旁的碎发簪在头侧,任一头长发锦缎一样垂着。云深就穿着她的粉色病号服,乖巧地坐在床上,任玮姨摆弄。
  听着别人夸赞云深的美丽,玮姨像一个真正的祖母那样快乐骄傲。
  云深的同学和老师也是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来看她。
  那个在学校里遇到的,叫鄢琪的小姑娘每天都来给她送上课的笔记,然后两个人就凑在一起,诘诘刮刮说半天的话。她是云深班上的班长,也是云深最要好的朋友。
  我查过她的背景,她大云深一岁,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生活,家境不宽裕,但小姑娘成绩很好,小小年纪还好打抱不平,跟云深在一起时,总象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云深。
  我挺赞成云深和她接触。云深是童话环境里生长的孩子,根本不知普通人要面对的生活艰辛和贫苦百事。和鄢琪相处,她能从侧面看到一个她从未经历,以后也不大可能经历的世界,学到一点穷人家孩子的坚强和韧劲。
  云深入院的第二天下午,我一进她的病房就看见一位衣着考究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和玮姨说话。而一个十三四岁的白净男孩正站在云深床前,一面专注地看着她,一面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见我,便站了起来,满面笑容道:“是李先生吧,真是耳闻不如一见,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英俊,幸会,幸会。”
  我向她微微点头一笑:“过奖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是韩彦成的母亲,彦成跟云深是同学。”
  我想起了那枚闯祸的茶叶蛋,便把头侧了侧,看了一眼那男孩。他顿时局促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我收回目光,向面前的妇人礼貌一笑:“韩太太,你好。”
  她接着说:“今天来是跟您道歉的。云深病了,都得怪我们家彦成。您说这孩子,放着家保姆做的饭菜点心不吃,专馋街边小摊儿。他自己身板壮,没事,倒害得您家云深生病。真是过意不去呀!”
  “小孩子也不懂这些,不要紧的。只是不卫生的东西还是要少吃。”说完,我测了测云深的体温,又督着她吃了药,再跟韩太太客套了几句,就回了办公室。
  傍晚时再去云深房里, 玮姨刚好出去吃晚饭了,屋里就云深和看护两人。她因为肠胃还没复原,要禁食几天,只能打点滴,所以我不让任何人在她面前吃东西,或让她看见任何食物,免得她难受。
  她见我进来,高兴地喊:“靖平!”
  我笑着问她:“怎么现在精神好啦?以后还随不随便吃街边买的东西?”
  她摇摇头,又认真地说:“但是真的很好吃。”
  “好吃得愿意肚子疼?”
  她嘟着嘴拼命摇头,耳边一对小耳环随着闪动,就像拨浪鼓的鼓槌。
  我笑起来,用手去捏她的鼻子。她尖叫着躲开,我忙抓住她,怕她乱动,被点滴针戳疼。
  我对看护说:“你去吃饭吧,我来替你一会儿。”于是,病房里就剩下了云深和我俩人。
  我在她床头坐下,替她拢一拢脑后的头发。她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今天下午,韩彦成的妈妈走的时候问玮奶奶你有没有女朋友,还说她妹妹是个演员,问你会不会感兴趣。”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红了脸,眼睛别到一旁。
  我笑着,伸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逗着她:“那你猜我会不会?”
  她垂着眼睛不回答,小脸更红,终于鼓足勇气似的,抬眼看着我,用细如蚊呐的声音问:“你会吗?”
  我在她床前半蹲下来,让她能平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念给她听:“—我—不—会—”
  她脸上骤然腾起的喜悦,映得她双目盈盈欲滴,白瓷一样的双颊透着媚人的桃红。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脸,竟然能惑得我如此心荡神驰,我赶紧放开她,向旁踱了两步,掩饰我的不安,然后环顾四周而言它:“屋里的花都是老师和同学送的吗?”
  “嗯。”云深的声音还透着刚才的喜悦。
  我的视线落到一束粉色的玫瑰上,极娇羞的颜色,却看得我有些不舒服。便问:“这粉色的玫瑰是谁送的?”
  “韩彦成。”云深答得干脆。
  我本来对他让云深生病就没有释怀,这回又听到他的名字,我心里便骤然有些窝火。
  这种情绪让我吃了一惊,随即便自嘲地笑笑 – 二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跟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计较。
  云深打断了我的思绪:“靖平,你为什么没有送过花给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云深想要什么花?”
  她高兴得满脸发光:“随便什么花都可以!”
  传染病区的惊吓 (靖平)
  第三天上午,成碧和Philippe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看到云深果真是又活蹦乱跳了,才松了一口大气,便留在医院里陪了云深两天,给她买了一堆礼物后,又匆匆返回了考古基地。
  今天起云深便不用再打点滴,我答应了陪着她拔针,正要出办公室,性传染病科的何主任突然来了个电话,说院里今天早晨送来了一个晚期梅毒的病人,用药以后出现了严重的药物反映,想让我过去看看。
  我忙赶过去,几个主任医生都在病房里。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面目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躺在床上抽搐。
  我查看了病人的化验报告和用药纪录,再仔细看了他身体上的脓肿和斑点,然后说:“这个病人应该不仅只有梅毒一种病,他现在的反映不是药物过敏,而是并发症。需要做一个全面的血检,特别是HIV,如果证实是艾滋病,马上隔离到血液病传染区。”
  大家一听便马上行动起来。这时,我听见护士惊奇地喊了一声:“林小姐!”
  我连忙转头,只见穿着一身粉红病号服的云深正站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好奇的目光落在了病人那张被病毒侵蚀得憎狞可怕的脸上。
  过了两秒,她发出一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我冲过去,把她一把抓起来,夹在腋下,往消毒室跑。
  我来不及宽慰还在哭泣的云深,便把她交给消毒师和护士:“换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进行全身消毒,再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创口。”护士赶忙领着吓傻了的云深进了喷气消毒室。
  我也给自己做了常规消毒,然后坐下来,等云深出来。我知道其实我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仍心跳得有些厉害。
  过了一会儿,消毒师出来跟我笑着说:“她没事。消过毒了,身上也没有创口。她在传染区待了还不到五分钟,应该没事。您别担心。”
  我略松了口气说:“多谢你了。不过过段时间还是安排她做一次血检。”
  正说着,护士牵着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云深走了出来。她还在抽抽搭搭,不肯看我。
  消毒师和护士冲我们笑笑,就掩门出去了。
  我向她伸出一只手:“云深,过来。”
  她一扭头,转身背对着我。
  我心里叹了一声,走过去蹲下,扳过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别哭了,是舅舅不好,吓着你了。可你也把舅舅吓坏了。传染区里有很多病毒,你这样乱跑很危险。”
  她委屈地辩解:“我没有乱跑,我是来找你。你没来陪我取吊针,张护士说你在这边看病人。我想你了,就过来找你。”
  “可这是传染病区,没有磁卡你怎么进来的?”
  “我前面有个医生,他用卡开了大门。我趁着门还没关上的时候就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那你有没有摸过,碰过什么东西?”
  她摇头:“没有,我只在过道上走,在第二间房间就看见你了。可是你好凶,我都不敢看你的脸。”她又委屈起来。
  我赶紧说:“我凶是我不对。以后保证不了。可你也得答应我,不再乱跑了。真地染上病怎么办?这样吧,打我两下出出气,舅舅今天太凶了。”我拉起她的小拳头往自己身上捶了两下。
  她连忙挣脱了,将两手藏在背后,嘟着小嘴急急地说:“我不打!”
  “那你就不许再生气了。待会儿你出院,舅舅带你去三千居吃东西,好不好?”
  她一张小脸立即阴转晴:“我真地可以吃东西了吗?我要水晶糯米饭,香芋饺,枣泥核桃糕,芙蓉鸡包……”她念了一长串她平时爱吃的东西,看来这些天是憋坏了她。
  我轻轻摸摸她的头发,有点抱歉地笑:“你现在还只能吃清淡和好消化的东西。你刚才背的那些一样也吃不了。”
  她有点丧气地垂头,马上又抬起来:“但是你会和我一起去,对不对?”
  我点头:“当然。”
  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雏菊 (靖平)
  中午我去接云深出院之前,开车先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处花店。
  推门进去,店里清凉精致,花团锦簇。我思量着送什么给她好,突然想起了韩彦成送她的那束粉色玫瑰,目光不由落在了放在店内最醒目处的各色玫瑰上。
  长大了的她握着一束玫瑰,会有怎样的风致?而送她玫瑰的人又会是谁?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悠悠的悦耳女声打断了我:“先生是要买花吗?”
  我转过身,一个身着浅紫长裙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她身材高挑匀称,一头黑色的长卷发云水一般波光流泻,映着姣好面庞上的一双曼妙眼睛,相映生辉。
  她用波光盈盈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嫣然一笑:“先生是要送花给女孩子吗?”
  我想起云深急巴巴的小脸,不由一笑,然后对那卷发女子微微点头。
  她轻轻“噢”了一声,伸出细白纤长的手掠掠额前的头发,然后又抬眼朝我柔和地笑:“不知您想挑哪一种?通常,红玫瑰表示热恋,粉色玫瑰代表初恋,马蹄莲代表永结同心,风信子代表倾慕……”
  我轻笑一下,打断她:“谢谢你的推荐,不过你误会了,我是要送花给我外甥女。她才十三岁。”
  她猛然涨红了脸,在我面前低头浅笑:“哎,大人给小孩子送花可不多见。我想雏菊应该不错。”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墙角处摆着一些红色,金色和淡粉的小小花朵。
  我看着一束淡粉色的雏菊,纤小的粉色花瓣精巧地围绕着嫩黄的花蕊,吹弹可破的柔嫩,正像云深的小脸。
  雏菊- Bellis Perennis,意味着欢乐和美丽的生命。这不正是我希望云深拥有的吗?
  我回头对我身边的女子笑笑说:“那就麻烦你,我要那束粉红的雏菊。”
  我选了一种纸莎质地的白色棉纸,包在花束周围,再请她系上一根粉色的宽缎带。
  她一边帮我包裹,一边说:“先生还真会选。白色会衬得粉色更鲜嫩,纸莎的经络会对比出花瓣的柔润,而半透明的棉纸会让花朵影影绰绰,更有风致。”
  我接过她包好的花束,笑着说:“我是误打误撞,哪像你解释得这样好听。”然后付钱,道了谢,走到门边。
  “欢迎您再来。”我应声回头,这个风致胜花的女子站在深红浅碧之间,双目盈盈地看着我。
  我对她微笑着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云深早在病房里翘首翘脚地等我,见我来了,蝴蝶一样飞过来,双手吊在我脖子上问:“我们现在去吃东西,然后回家吗?”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兴奋地低呼,象出了笼子的小鸟儿。
  我拉着她走到车面前,替她打开车门,然后她看到了放在她座位上的雏菊。
  她发出惊喜的一声“呀!”连忙双手把花抱起来,仔细打量每一个花朵,然后转过身,带着满脸多得快要溢出来的欢乐,眸光闪闪地看着我:“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
  我朝她俯下身去,打趣她说:“是宫里教你的客套话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是。”然后小巧软馥的身体偎了过来,柔润粉嫩的唇在我颊上轻轻一啄,说:“谢谢你,靖平。”
  她嘴唇触及的地方像一泓春水,柔软的温暖幽幽地融开来,渗到我心里。
  她双目微扬,有惊奇发现一样地对我说:“你没有爸爸那样扎人呢!”
  我强自从方才那片温暖里拔出来,清一下喉咙,对云深笑笑:“那是因为你爸爸不好好刮胡子。”
  我们开车到了三千居,她一直抱着花不松手,只好让她吃饭时把花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只给她点了昙花粥,鲍汁菜心,芙蓉芋泥,和荷叶卷。她几天没吃过主食,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也吃得兴高采烈。
  我坐在她身旁,一边把荷叶卷和青菜切成小块,免得她吃得太急,一边笑着看她的吃相。
  估计吃得七分饱,她就开始话多起来。一会儿问我她在医院的时候别人有没有忘了喂茅真,一会儿要我给她讲墙上的字画,一会儿又好奇地小声问我邻桌的客人吃的菜叫什么。然后她又爱不释手的摆弄起那捧花束,用自己面颊的皮肤去触弄花瓣。
  我吓唬她:“小心被蜜蜂蛰了脸。”
  她一惊,连忙抬头,但看到我一脸戏讹的笑,便知道我在逗她。就翘着小鼻子,不理我,又把脸往花上蹭,然后“咦”了一声,把花束举到我面前说:“靖平,这里有一朵花不是雏菊。”
  我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朵粉色的风信子隐在雏菊中,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风信子,我记得那位花店的小姐说是代表倾慕的意思。
  云深的一双大眼睛瞅着我,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什么花?也很好看。你为什么要单独放一朵在雏菊里面?”
  我冲云深一笑:“这是风信子,花店的小姐包错了。吃完了吗?我们回家吧。”
  代课班主任 (靖平)
  云深复课回来的第一天吃晚饭时,便诘诘刮刮停不住话匣子,一气地向我汇报她这四五天没上课时,班上发生的大事小情:“王晓雨的外婆去世了,她来上学都带着一个黑箍,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真可怜。明天我能把那只蓝妹妹的布偶送给她吗?”
  “你真舍得?”我有些吃惊。这个蓝妹妹布偶是今年为纪念《蓝精灵》作者Peyo诞辰而由比利时向全球发行的限量版,总共只有二十只。作为比利时唯一的小公主和《蓝精灵》的忠实拥趸,Peyo的后人率先向云深赠送了一只,而剩下的则被世界各地几位富豪的稚龄千金购走。云深非常宝贝这个布偶。
  云深认真地点点头:“王晓雨跟她外婆特别亲,所以现在很伤心,连上课的时候都在流眼泪。她特别喜欢这个布偶,跟我说她做梦都梦到过,所以我猜要是送了她,她心里会好受些。”
  我凝视她片刻,温然笑道:“这样挺好。”然后挟了一块清蒸桂鱼到她碗里。
  她对我粲然一笑,低头乖乖地吃鱼。玮姨又往她碗里加了一块蟹肉丸子。云深现在总算开始试着吃些肉食,玮姨和我都很注意督着她多吃一些。
  她咽下一口食物接着说:“卿亮被请家长啦。我们班主任发现他在谈恋爱,他爸爸就打了他。”
  “他这么点大就谈恋爱?跟谁谈?”玮姨吓了一跳。
  云深摇摇头:“他谁也不肯说,结果就被他爸爸打,现在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很吓人的呢。”
  “现在的小孩子可了不得。”玮姨摇头叹了一声,却又笑眯眯地看着云深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才没有!”云深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平时都不大和我说话。”
  “那个老来看你的韩彦成呢?”玮姨存心打趣云深。
  云深一下子红了脸,撅着小嘴嘟囔了一句:“老师说现在谈恋爱不好,是早恋。”然后朝我撒娇:“靖平,我渴。”
  我摆摆手止住上前要为云深盛汤的Fran?ois,亲自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朝我极快乐地笑,然后就着青花薄瓷的小勺,一口一口秀气地喝。
  我停了筷子,微笑着看她的吃相,心里却在想:她会在和韩彦成“早恋”吗?那男孩子喜欢她是毋庸置疑的。她呢?
  “我们班主任马老师去生孩子了。另外一个陈老师来代替她三个月。”云深打断我的猜想,开始报告另一条新闻:“陈老师长得真漂亮。头发又卷又长,说话也特别温柔。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陈薇语,就像她人一样。今天的语文课,她给我们讲了荷塘月色,形容得很象家里的荷塘。”
  一顿饭就在云深的汇报,玮姨不时的发问打趣和我漫无边际的猜想中结束了。我决定找个机会探探云深“早恋”的虚实,但怎样“探”才会不伤了她的自尊,还要颇费一番思量。
  今天中午我的日程安排上一些空闲,便答应了云深等她下课带她去吃沁芳斋的荠菜馄饨。
  我停好车走进教学楼。教室门外,云深正和一个背对着我的年青女子说话,站在云深身旁的萍姐看见了我,喊了我一声:“先生,您来了。”
  “靖平!”云深蹦过来,扑到我身前,搂住我的腰。
  为了避开不必要的注意,平时总是玮姨出面处理云深在学校的一切事宜,我极少去云深的学校,所以此时她难免兴奋。
  “慢点。小心摔了。”我抚抚她的头,然后抬眼向方才和云深说话的女子看去。
  居然是她 – 那个花店里相遇的的女子。长卷发,声音温柔 – 云深的代课班主任居然是她。
  她双目有些迷离地看着我,忘了言语。
  我微笑着向她颔首:“陈老师,你好。我是云深的舅舅,李靖平。”
  她猛然面颊绯红,略一低头,复又抬起,眸光潋滟地看着我,宛转悦耳地开口:“早听说您的大名,没想到已经见过了。”
  我轻轻一笑:“这世界不大。”
  寒暄几句,便和她告辞,带着云深和萍姐上车去沁芳斋。
  “陈老师再见。”云深坐在车里,乖巧地向外招手。从我身侧的倒车镜里,我看到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在微笑着向我们款款挥手。
  驶出校门,我问云深:“饿不饿?想吃多少馄饨?”
  她神采奕奕地朝我伸出两根手指:“要吃两碗!”
  这眼睛大,肚子小的孩子!
  蔷薇解语 (林玮筠)
  云深肠胃炎好了才没多久,却又感冒了,低低地有些烧。想是经过上次一病,她的抵抗力还没完全恢复。靖平没让她去上课,还嘱咐Lafont 夫人把舞蹈课也暂时停了,让云深在家休息。
  不过这孩子真是自觉,也不去瞎玩,自己抱着琴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练。那小样儿乖得,让我喜欢又心疼,忙让厨房炖了滋补的汤水,督着她喝。
  下午三点时,云深的代课班主任陈老师打了电话过来,询问云深的病情并说想过来看看孩子。
  我在学校里和她见过一面,对她印象还不错,很温柔尽职的一个老师,便一口答应了。
  不一会儿,陈老师到了。Fran?ois引着她进了客厅,我眼前顿时一亮。
  她穿着件做工精细的真丝白衬衣,一条浅灰的即膝包裙,配上一双白色的露趾高跟鞋,很文静秀丽的白领着装,但却因着她一头流云般的卷曲长发和曼妙明媚的眼睛,而显得光彩夺目,风华潋滟。她实在是一个美人。
  云深见了陈老师很是欢喜,拉了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要弹琴给她听。我留她们俩人在房间里独处。然后告诉Fran?ois晚餐多安排几个菜,打算留陈老师在家里用晚饭。
  陈老师给云深补课到将近五点钟,然后孩子说困,我便喂了她两片药,让她睡下了。
  我陪陈老师下楼到客厅,请她留下来用晚饭。她客套了一下也就答应了,脸上微微有些红,这女孩子很懂礼而且面浅,我挺喜欢的。
  晚餐照例是要等到靖平回来才开始。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谈。言语间得知,她叫陈薇语,出身殷实,父亲是工商局局长,两个姐姐也都嫁得非富即贵,她自己却放着千金小姐不做,辛辛苦苦当个吃粉笔灰的孩子王,可见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我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快六点时,靖平回来了。当他跨进客厅,陈薇语看他的第一眼,便让我恍然大悟- 云深并不是她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
  靖平看着从沙发上站起身的陈薇语,些微一愣,但立即温然一笑朝她点头:“陈老师,你好。”
  我走到靖平身边,笑着说:“陈老师听说云深病了,就过来看看孩子,还给她补了会儿课。我觉得太辛苦陈老师,就请她留下来吃饭,聊表谢意。”
  陈薇语红了脸,有些窘迫起来:“这是做老师的份内的事,不必谢的。我还是现在回去了吧,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靖平极温和地对她笑着说:“还请陈老师赏光留下。今天这样麻烦你,实在过意不去。再说云深要是知道我们没有善待她的老师,待会儿要急的。”
  陈薇语垂下眼帘,螓首微颔,害羞地不再推辞。然后轻轻抬起一双妙目,看了靖平一眼。
  古语说:“月下看君子,灯下赏美人。”她本就生得很美,在客厅里水晶吊灯的柔和灯光下,更显得颜如莹玉,韵似柔水,连我都看得有些入神。
  靖平却是一派温静自然,转头问我:“云深呢?”
  “在她自己房间里睡呐。”我答。
  “我去看看她。”靖平对陈薇语礼貌地笑笑:“失陪一会儿。”便转身上楼。
  看着靖平消失在楼梯转角处,陈薇语收回目光,微笑着问我:“李先生很喜欢孩子吗?”
  我实言以对:“靖平对谁都温易平和,也没见他特别喜欢小孩子。可这个外甥女却是他的宝贝,疼得不得了。”
  她答道:“挺正常的,我也和我舅舅特别亲。不过听说李先生是独子啊,怎么会有外甥女?”
  我不能告诉她云深的真实身份,便自然地答道:“云深其实是我远房侄儿的孩子,她父母在国外做生意,就把她托给我们照顾。”
  她了然地点头。
  须臾,靖平放轻脚步从楼上走下来。我上前问道:“孩子怎么样?没醒吧?”
  他摇摇头:“没醒。不过又踢被子了,手脚都露在外面。Fran?ois,”靖平对站在一旁的Fran?ois说:“麻烦你让新月每隔半小时到云深房间里看一下,检查她有没有踢被子。但是注意别把她吵醒了。谢谢。”
  陈薇语细细注视靖平良久,然后嫣然一笑:“李先生可真细心。”
  靖平笑笑回答:“这孩子和我投缘,所以也就格外亲些。抱歉让你们久等,希望没饿着陈老师。我们去吃晚饭吧。”
  四个人的晚餐 (林玮筠)
  我们三人在横枝厅共进晚餐。
  陈薇语优雅斯文,又带着一丝紧张羞赧。靖平大概是看出她的拘束,便随意轻松地与她交谈。她渐渐放松,话也多起来。
  “陈老师平时不上课的时候还经营花店吗?”靖平问。
  “那是我朋友的店。我闲时去帮帮忙。” 她答道,声音温柔曼妙。但不知为何,她突然红了脸:“李先生那天买的花是送给云深的吧?我怕我包得不好,您过后有没有仔细看看?” 说完她垂下秀媚的双目,修长细白的手指轻捻着莹色的象牙筷。
  靖平风清云淡地一笑:“我没细看就给了云深。她倒是喜欢得很,直说漂亮。”
  陈薇语低头轻啜一口炖品的汤汁,沉默片刻,又抬头盈盈一笑:“李先生府上真漂亮。苏州园林一样的景致,室内又是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风格的完美结合,非常优雅简洁。您的品味真好。”
  “陈老师过奖了。这些都是我过世的母亲和玮姨的功劳。我工作忙,又时常在外,没有时间管这些。”靖平客气地回答。
  我接过话茬:“陈小姐气质这样好,家道又殷实,想必府上也是很别致的。”
  她摇摇头:“我没住在我父母家里,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公寓,小小的,也简陋,但是我自己很喜欢。”
  “不爱被父母管?”我打趣着。
  她有些无奈地一笑:“那倒不是。我父母家,人来人往太多,我两个姐姐结婚以后便总要我来应酬。我受不了那些官商铜臭气,就搬出来自己住着。”
  “年轻女孩子不是都喜欢派对和社交的么?”我有些惊奇。
  她细眉微攒道:“无非是女人在一起相互炫耀新买的Birkin包或者Tiffany的首饰,男人间攀比新车和新找的情妇。李先生是不是也应酬不少?”她幽幽探寻的目光落在靖平身上。
  靖平一笑:“应酬倒是免不了,但如果是纵酒声色的那种,我是不会出席的。”
  “靖平从来不好这些,以他现在的实力,也不用去那些没必要的应酬。”我补充道。我明白这听起来有些夸耀,但拥有一个靖平这样才华横溢有洁身自好的外甥,我怎能不骄傲?
  陈薇语微笑着看了靖平一眼,目光中颇有赞许之意。
  “陈小姐自己在外住着,父母不会担心吗?”我问。
  “他们当然反对的。连我当小学老师他们也反对,说没必要那么辛苦。我父母和两个姐姐的社交圈里几乎都是非富即贵的人。但全都嚣张炫耀,浮躁骄奢,开名车,泡富豪俱乐部,巴不得将有钱二字都刻在额上,对财势不及他们的人也吆五喝六,仿佛别人见了他们都该羡慕而诚恐。我从小到大见够了这样的人,现在能自立了,便搬出来,图个清静。我喜欢小孩子,最是天真干净,跟他们在一起,心里很舒服。”陈薇语的述说平静恬淡。
  在这个道德已被金钱替代的现世,还有这样清高自律的女子。我心中不由对陈薇语另眼相看。
  靖平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片刻,随即静静一笑:“钱这东西的确不太好把握,稍不注意便被它驾驭了,拿它当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心态就再做不到平和客观。陈小姐出身金贵但却头脑清醒,真是不简单。很多男人都做不到。”
  陈薇语俏脸一红,轻声道:“您过奖了。您的家族才是真正的渊源世家,钟鼎名门,可却清雅古朴,静水流深,不见丝毫奢靡嚣浮。这种水清木华,亮而不喧的深厚,他人再有钱也学不来。”
  靖平笑笑说:“陈小姐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对富豪俱乐部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对我自己喜欢的,同样也是会不计代价,免不了俗的。”
  陈薇语低头浅笑:“李先生谦虚了。还有,您对您家里下人的礼貌和尊重是我以前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的。”
  靖平抬眼看了看站着一旁侍候我们用餐的Fran?ois,认真地对陈薇语说:“对玮姨和我来说,他们从来不是‘下人’。他们在这里,是帮我们。而且其中多数已经和我们相处多年,算是一家人。”
  陈薇语看着靖平,眼中的赞赏与倾慕再无法掩饰。
  这些年来,对靖平殷殷示好的女子多不胜举,而且个个都姿容美丽,靖平见得惯了,因此单是一幅好皮相很难让他动心。陈小姐并不是其中容色最出众的一个,但已是拔尖的美女,花容月貌,顾盼生辉这几个字,她绝对当得起。关键是,她清高自律,谦和独立,与一般富家女子的骄惰倚赖,大不相同。云深虽是我在心中为靖平认定的唯一人选,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要等她成年,事情才有端倪。而陈小姐如此出色,而又对靖平钟情不已,靖平会动心吗?
  “靖平。”一声嘟囔打断了我的思绪- 云深穿着带蓝精灵图案的睡衣睡裤站在横枝厅的门口,一手攀着雕花的楠木圆门,一手揉着眼睛。
  在我起身以前,靖平已经快步走到了云深身边,脱了身上的外套裹住她,又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急声问:“你哪儿不舒服?”
  云深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说:“我饿了。”
  靖平一面叫Fran?ois去拿云深的睡袍来,一面说她:“饿了不会先按铃叫新月吗?这样不穿够衣服就乱走,病加重了怎么办?”
  云深一噘嘴,双手抓了靖平身上的衬衣,把脸埋进去,紧贴在他腹部,不再看他,再蜷了两只小手堵在耳朵上。这是她和靖平之间特有的动作,意思是“我不喜欢听了”。
  靖平叹了一口气,右手拢在她小小的肩上,左手在她头上轻轻抚着:“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紫薯栗子粥,现在要不要喝?”
  云深马上抬头:“要!”答得想也不想,小脸立刻阴转晴。
  靖平把她横抱起来,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她坐定后,甜甜地对着陈薇语叫“陈老师”,然后穿上Fran?ois给她拿来的睡衣外袍,乖乖地坐在靖平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靖平用刀叉把自己盘子里的红松咖喱牛肉上炖得软嫩的筋切下来,放到她盘子里- 云深不喜欢吃牛肉,但牛筋却可以吃些。
  “李先生真会照顾孩子。”陈薇语带着一脸柔和的笑,看着他们。
  “云深父母不在身边,我和玮姨就是她最近的亲人,当然该照顾好她。”靖平答着陈小姐的话,眼睛却看着云深。
  陈薇语听了,对云深温柔地一偏头:“做被舅舅疼的孩子很幸福呢。是不是,云深?”
  云深小嘴里嚼着牛筋,高兴地对她用力点头。
  菊开 (靖平)
  云深一连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陈薇语每日都在下午到家里来给她补课,而玮姨照样会留她在家用晚饭。
  我已隐隐觉察陈薇语的欲说还休和玮姨的试探揣度,因此对日日与陈薇语共餐并不太赞同,但云深素来喜欢热闹,现在每天晚上家里都多了一个人,把她高兴得小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见她如此快乐,我也就不反对了。
  明天云深该回学校上课了,我特意提前了一会儿下班回家,想要多陪她一会儿,免得她今晚找借口拖着不肯睡,明早上课犯困。
  回到家里,刚踏上起云池的廊桥,便看见云深和陈薇语走过来。
  云深看见我,放开拉着陈薇语的手,鸟儿一样飞过来。我会意地屈膝俯身,让她把双手环在我脖子上,然后直起身,将她悬起来,双手托在她肋间,转一个圈再放她下来。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游戏,每次她都快乐兴奋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童音泉水一样纯净。
  陈薇语笑盈盈地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对云深柔声打趣着:“云深跟舅舅这么要好呀。”
  云深小脸一红,抿嘴笑着,把小脸往我怀里藏。
  陈薇语仍不放过她,继续拿悦耳动听的声音揶揄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呀?你们女生之间不是经常讲,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云深猛地从我怀里抬头,急惶惶道:“我和靖平好是真好!”
  她那认真的小样儿逗得陈薇语和我都笑起来。我抚着她的头连声说:“多谢,多谢,居然是真好。云深这样给舅舅面子,舅舅该怎样报答你?”
  “明渊阁旁边的菊花开了,我正要陪陈老师去看,你也和我们一起去。”云深看着我,一双大眼睛兴奋而期待。
  “好。”我不忍拂了她的兴,一口应承。于是我们三人朝宜园的明渊阁缓步行去。
  云深走在我和陈薇语之间,自然地伸手挽在我和陈薇语的手臂上,一路走得喜孜孜。这姿势让我和陈薇语之间有些不太恰当地亲近,但看着云深一脸过家家似的快乐,我也就由着她。
  一路行去,云深都会将所过之处的景点和典故如数家珍地报给陈薇语听。我以前告诉她的那些故事,她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得。
  陈薇语专心听着,不时温柔地与云深说笑。她盈盈如水的目光会间或落在我身上,有几次与我的目光恰好相遇,她便红了脸,飞快地垂下眼帘。
  不多时,明渊阁的攒尖方顶和曲翘飞檐已隐隐可见。阁外果然已是五色斑斓的一片。今年的菊花开得极胜,家里的花匠赵伯定是花了不少功夫。
  “云深,你这几天都麻烦陈老师给你补课,该怎么谢谢老师才好?”我停下脚步,微笑着问。
  云深也停下来,抬头看着陈薇语认真地说:“谢谢陈老师给我补课。我想送件礼物给你,陈老师你最喜欢什么?”
  陈薇语伸手拂拂云深额前的刘海,柔声答道:“我最喜欢云深健健康康的。”
  我接口道:“云深,我猜陈老师会喜欢菊花。你去把明渊阁前开得最漂亮的菊花摘一束过来送给陈老师。她一定会喜欢。”
  云深立即点头,兴冲冲拉着我们要去。我对她摇头道:“你先去找赵伯,问他哪些花是可以采的。不然要是采了他留作种的花株,他就该心疼得要命了。我和陈老师在后面慢慢过来。”
  “好。”云深清脆地应了一声,拔腿朝明渊阁跑。
  “慢一点,别摔了。”我朝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嘱咐道,然后和陈薇语缓步前行。
  “李先生怎么知道我喜欢菊花?”陈薇语抬眼含笑看着我。
  我答道:“贫寒人家的子弟吃苦耐劳,勤奋营生,这很常见。但像陈老师这样,出身富裕,却不依仗家势,而甘愿以己之力,自立生活的,其实更难做到。这种清洁温雅和勇敢坚韧,与菊花很配。”
  她轻轻低头,一缕柔软的黑发落在颊前,随着微风,悠悠而动。当她抬眼看我时,眼眸中已有了微湿的薄光。
  “您可以称呼我薇语。”她轻柔的声音婉转悠长。
  “薇语”这称呼有些稍过亲密,但我若拒绝,必会大伤她的颜面。
  我顿了一刻,开口道:“薇语小姐,我刚才是故意支开云深,为了问你一些事情,云深不便听。”
  她倏地红了脸,螓首微垂,轻言细声道:“您问吧。”
  我开门见山道:“我听说云深班上有早恋的事情发生,是吗?”
  她一愣,但马上又微微一笑道:“的确是有的。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才十三四岁就又是送花,又是写信,但又鬼精,偏让做老师的抓不到证据。”她笑着摇头。
  “云深有受影响吗?”我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一直盘恒在我心中的问题。
  她轻笑道:“您家云深这样美,又乖巧和气,班上大半男同学都喜欢她,其中有几个老是围在她身边。但是云深有没有喜欢谁,我还真不清楚。等她回校上课以后我会留意。有了什么发现,我会马上告诉您。”
  “那就麻烦你费心了。”我诚心谢她。
  她嫣然道:“哪里话。我很喜欢云深,又乖又聪明。虽然刚开始中文底子不好,但是任何文法修辞讲一遍就会了,现在她的语文成绩已经排在班上前几名……”
  她的话音在一声惊叫里中断,然后身体一歪朝我倒过来。
  我立即伸手接住她,但她却再站不起来。我低头一看,她右脚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卡在小径上的雨花石缝隙之间,已经断了。
  “你要紧吗?有没有伤到哪里?”我扶稳她忙问。
  “我怕是扭了脚。”她修长的眉紧攒着,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
  我扶她在径旁的石凳上坐稳,在她面前蹲下,褪下她右脚上的鞋,然后握住她的脚轻轻向内侧一动。她发出一声忍痛的轻喊,身体一斜倒在我怀里。
  我一面扶她坐正,一面道歉说:“对不起弄疼了你。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恐怕是伤了韧带。”
  “云深。”这时陈薇语对着我身后唤了一声。
  我忙回头 – 云深正握了满把五彩的菊花站在我身后,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夜静人寂 (靖平)
  “云深,陈老师扭了脚。”我对她解释道。
  她仿佛没听见,仍直直地看着我们。半天才“哦”了一声,然后走到陈薇语身旁开口问:“陈老师,你疼不疼?”
  陈薇语勉强朝她安慰地笑笑:“云深别担心,老师不要紧。”
  云深将手里的菊花递给陈薇语:“这是我采来送给老师的。”
  陈薇语抱着花束,拉着云深的手,朝她温婉地微笑:“谢谢你云深。老师很喜欢。”
  这里离上善居有大约一刻钟的步程,但她的脚踝处已经开始红肿,此刻即便是我扶着她走也会触动伤处,从而加重伤势。
  我向她坦然道:“陈小姐,我现在只能抱你走回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酡红着双颊,轻轻“嗯”了一声。
  我俯身把她横抱起来,她自然地将一只手臂环在我脖子上。
  我回头去看云深:“云深,我们赶紧回去。”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我半晌,然后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我抱着陈薇语朝上善居走去。她头靠在我肩窝里,柔软的发丝触在我颊上,一手环着我的脖颈,另一手抱着云深送她的花束,吹在我胸前的呼吸有些发烫。
  云深走在我们身旁,低头看着地面,一直没有言语。
  “云深,怎么啦?”我觉察了她的异样。
  她突然拔腿向前跑去,远远地抛下一句:“我先回去告诉玮奶奶。”转眼就看不见影子。
  我把陈薇语抱回上善居后,立即替她冰敷处理伤处。还好她伤得不算厉害,伤处又制动得比较好,等用过晚饭以后,她的脚踝就已经开始消肿了。
  今天因为陈薇语扭了脚,晚饭时间就比平时延后了一些。云深明天要早起回校上学,因此用过晚餐后,她便被新月督着回她自己的房间里洗漱睡下了。这孩子今晚有些异常地安静。但此刻已经太晚,我怕耽搁她休息,就决定等明天问她。
  当陈薇语起身告辞时,已是将近晚上十点。我对她说:“今晚让明伟送你回公寓吧。”她容貌美丽,现在行动又不便,让家里的司机送她会比让她只身坐计程车安全。
  “今天明伟请假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了,明天才会回来。”玮姨在一旁为难地说。
  “不要紧,我打的好了,不会有事的。已经够给你们添麻烦了。”陈薇语落落大方地回答。
  “不好,这样不安全。”我对她摇摇头:“我送你。”
  她垂下眼帘,温声软语地轻轻道:“那就麻烦你了。”她对我的称呼已不知觉中从“您”变成了“你”。
  送她到家后,我搀她上楼进了门。这是一间小巧的普通公寓,布置雅致清爽,可见主人有不俗的品位。
  “用一点宵夜再走吗?”柔和的灯晕下,她静静看着我。
  “今天已经太晚,我怕打搅你休息,还是改天吧。”我客气地回绝。
  当我发动停在她公寓楼下的汽车时,抬头看见了她倚在窗前的身影。黑沉的静夜里,她站在一盏孤灯前,像一幅美丽而寂寞的画。
  回家时已经是十一点。我走进客厅,玮姨正在灯下看书等我。
  “您怎么还不睡?我不是说了不让您等我吗?”我扶住从沙发上起身的玮姨,有些无奈地说。
  她摘下面上的花镜,含了一脸揶揄的笑看着我道:“我要审了你才睡。”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让我和玮姨同时回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上顺着楼梯朝我们急促地奔过来- 居然是云深。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及地睡裙,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脚,向我飞快地跑过来,一头黑丝缎般的长发飘散在脑后,整个人像朵在风里飘拽的柔软蓝色小花。
  我怕她被睡裙绊倒,忙疾步迎上去。她扑到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颈,小脸则死死埋在我胸前。
  “云深你怎么了?”我惊异地问。
  她不肯抬头,仍将我搂得死紧。
  “这孩子今天不对劲儿。我晚饭时候就看出来了。她睡下之前我还问了她两次,可就是不肯说。我看她大概一直都没睡在等你。这孩子平时又乖又听话,从没像今天这么执拗过。一定是你惹了她。”玮姨在一旁言之凿凿,最后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依我看,小动物可都有嗅出危险的本能。”
  我无法,只得抱着云深回她房间。玮姨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云深房门口。
  “玮姨,您先回房睡吧。”我对她说。
  “不行。我还没审你。”玮姨一脸认真。
  面对着同样执拗的一老一小,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向玮姨求饶:“拜托,玮姨。您就别添乱了。我得先把这小执拗安顿好了。您明天再审我吧,除非您今晚真不让我睡了。”
  玮姨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别弄得太晚,你们俩明天一个要上学,一个要上班。”
  当她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一句极轻的绵软苏白:“这两个小冤家。”
  云深松开手,让我把她塞回被窝里,但又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小手,攥住我襟前的衣服,一双乌亮莹润的大眼睛紧张而惴惴地看着我。
  我一手盖在她拽在我胸前的两只小拳头上,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和声问道:“云深是有话要告诉舅舅吗?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她长长的睫毛向下一沉,再怯怯地抬起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靖平,陈老师好看吗?”
  我一愣。让她沉默了半个下午,晚上又睡不着觉的问题就是这个吗?人真是奇怪,连稚嫩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胁。
  我看着她在灯下如初生新荷一样的小脸,轻轻用手抚上去,对她微笑着说:“对舅舅来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编贝样的牙齿咬住菱角般的下唇,笑意已在小脸上溢开,但转眼又像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挂满了担忧:“但是你也跟她很好,是吗?”
  她这孩子气的用语逗得我禁不住乐了,也拿陈薇语今天调侃她的话送她:“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她终于放了心,开颜地笑了,看得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把她两只小手放好,将被子掖在她颌下,然后将被角拉过来,轻轻盖住她的耳朵 – 这是她睡觉时的习惯。
  “赶紧睡。你明天要早起上学。今晚已经睡不够了。”说完我关上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靖平,”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那你跟谁最好呢?”
  静默一秒,我回答她:“我和你最好。”然后俯身在她额上安慰地一吻,起身走出去,轻轻带上她的房门。
  我放轻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家里人应该都睡了,四周一片静怡。初秋的月光带着竹影和远处隐隐的虫鸣投射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温和,纯净。
  云深的提问都是孩子话,等她大了也就不当真了。
  然而我的回答呢?我自己把它们当真吗?
  汤包与绿豆糕 (靖平)
  云深上学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快活泼,也一如既往地粘我。
  陈薇语再没有到家里来过,我只是听云深告诉我,陈老师照样每天来上课,只是走路有些慢。看来她没什么大碍了。
  我托玮姨打电话问候了她几次,但自己并不再和她接触。她的心意,我大概已经明白。但我既对她无意,便少与她接触为好,免得害人误会。
  两天以后的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用视频参加了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半年度组委会议。原本预计两小时的研究资金投放方向讨论,却变成了各人事派系明枪暗箭的辩论会,直拖了近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我用慷泽医院里两年来的一手临床统计数据,力陈了目前将大部分研究资金投入疾病预防和检测比疾病治疗更重要,并建议会后以不记名投票方式决定,这才休会。
  我不由感叹,过多的权力派系争斗已使得瑞典医学院近年来在学术研究上进展缓慢,而它做为医界最高学术权威的地位,也大有被我的母校霍普金斯医学院后来居上的趋势。
  我回到家时,云深已经睡了。我知道此时不该去吵她睡觉,但一天未见到她,让我觉得心中空落。
  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推开她房间的门。
  屋里一片昏黑,她侧卧在床上,睡得正香,精致的脸庞在从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下,发出莹玉样的光泽。她柔软的嘴角微微上翘着,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甜美的梦。
  我被那刀光剑影的冗长会议搞得有些厌倦纷杂的心绪顿时平和下来。无论经历了什么,只要看到面前这张小脸,我的一天便会圆满。
  她身体动了动,口齿模糊地嘟囔了一声:“靖平。”
  我以为吵醒了她,正有些后悔,她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替她掖了掖被子,再悄声带上门,然后去了书房处理今天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这时玮姨敲门进来,给我送宵夜:“知道你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吵你,但你今天开会错过了晚饭,怕你没吃好,就给你拿点宵夜过来。”
  “谢谢玮姨,我在外面吃过了。”我笑着扶她坐下。
  “外面的东西不比家里的营养精细。你忙成这样,在吃上尤其马虎不得。你多少还得再吃一点。”玮姨带着写不容辩驳的坚持和固执。她对我的关爱二十多年如一日,现在灯下的她真像我的母亲。
  托盘里盛着一盏燕窝,和两碟点心。我笑着摇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玮姨整理着我笔筒里的笔,慢条斯理地说:“这汤包可是云深花了一晚上功夫,专门为你做的。”
  我心里一暖,问道:“有没有累着她?”
  玮姨看着我抿嘴一笑:“做的时候很有精神头,都不让菊婶和我插手,只让在旁边看。诺大一个厨房,让她花着一张小脸搞得人仰马翻,看得我和菊婶提心吊胆。不过做完她就蔫了,所以今天晚上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我看着碟子里的汤包,一颗颗大小不齐,有的鼓,有的瘪,比起以往玮姨做的,差了好远。
  我启筷挟了一个放进嘴里,却品不出任何味道,因为一股酸涩温暖的情绪已经胀满了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再感受不到其它。
  看我就着燕窝羹吃完了所有汤包,玮姨直乐:“明天云深知道了该多高兴!”
  这时我注意到托盘里的另一支小碟里放着两块没见过的点心,面目精致,清香扑鼻,就问玮姨:“这是什么?”
  玮姨轻描淡写道:“我今天去学校看了陈老师。这是她让我带回来的喜沙绿豆糕和香芋杏仁饼,说是她自己做的,要请大家尝一尝,特别要谢谢你那晚送她回家。”
  见我不做回应,玮姨继续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这女孩子倒不是个俗人。不但有骨气,还知书识礼,人也漂亮。这可是她花了心思做的点心,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要试试吗?”
  我对她笑着一摆头:“我不爱吃甜食,再说也已经太饱了。”
  她看着我,了然一笑。
  “您前天晚上不是要审我吗?现在审吧。”我跟玮姨开着玩笑。
  她像小时候对我那样,用食指在我额上轻轻一戳,抿嘴笑着数落:“小鬼头,二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赖猴儿。唉,人老了可真是记性差,也记不起要审你些什么了。饶你一回吧。”
  突如其来的伤心 (靖平)
  今天我回家时,意外地没有看到云深像以往一样,奔出来把手圈在我脖子上,然后让我站起来,把她悬在半空转圈。
  玮姨匆匆走过来,有些焦虑:“云深今天中午放学回来就说她不舒服,下午连Lafont 夫人的舞蹈课都没上,琵琶也没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现在。问她哪儿不舒服,也不肯说。”
  我快步上楼,停在云深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云深,是舅舅。开门好吗?”
  半晌,她的声音响起来:“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宝宝,你乖好吗?别让舅舅着急。”我耐着性子哄她。
  过了一会儿,屋里有轻轻的响动,然后门开了一条缝,她明亮的眼睛凑在门边向外张望。我一只手插进门缝把住门沿,一边试着慢慢把门推开,一边哄着她让她后退,怕她被门带倒。
  门开了,云深站在我面前,眼睛有些红红的,看了我一眼,就低头瞧着地板,不理我了。
  我蹲在她面前,伸手试她的额头,并不烫。然后轻轻托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她仍固执地垂着眼帘,不肯看我。
  “云深告诉舅舅哪儿不舒服?”我放缓了声音问。
  她不回答。
  “是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我明白了七八分。
  她一听眼圈更红,一排珠贝样的牙齿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托着她小脸的手上。
  我大惊,忙给她拭泪,又着急地问:“怎么啦?宝宝你别哭,有什么委屈告诉舅舅好吗?是想爸爸妈妈了?”
  她仍不回答。
  “想爷爷奶奶?”
  还是没回应。
  “和同学闹别扭了?是和韩彦成闹别扭了吗?”
  她摇摇头,嘴一瘪,抱了我的脖子哭出了声。
  我心里一急,叫了萍姐过来,问她今天学校都发生了些什么。
  萍姐摇摇头说:“一切正常。早上还好好的,中午放学就这样了。”
  云深的眼泪一串一串落在我衣领里的皮肤上,烫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突然止住了哭声,睁大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不跟别人在一起!”说完又开始大放悲声。这次是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忙抱紧了她,着急地问:“谁说我要跟别人在一起的?云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陈老师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一张小脸立即变白,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睛,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陈老师什么也没说!”然后伤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哭着说:“你肯定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赶紧一面拍她一面哄,又是安慰又是许诺,直到她哭声渐弱,只偎在我怀里抽抽嗒嗒。但再追问她,却是不肯答了。
  我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所以然了,就不再迫她,只抱了她坐在腿上,给她讲故事,说笑话。
  她虽不哭了,但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缩在我怀里听着,头靠在我胸前,拿细白纤小的手指慢慢玩我的衣扣,间或问一句:“然后呢?”“还有呢?”
  新月端了晚饭进来,她不肯吃。我只得拿了勺子,一边哄一边喂。
  她吃了两口,也拿起筷子要喂我,不然就不肯吃了。我只得顺着她,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饭,天已黑尽了。
  等她洗过澡,我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哄她睡觉。她像是哭得太多,累了,很快就开始迷迷糊糊。快睡着以前,她抓着我两根手指,含糊地嘟囔着:“你不跟别人在一起。”
  我把唇贴在她耳边,极轻地说:“我只跟你在一起,永远陪着你。”
  回到我自己房间里,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孩子一向非常听话懂事,究竟会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像这样哭得几乎劝不住?直觉告诉我,极有可能和陈薇语有关系。我明天必须要找她谈谈。
  点水之缘 (靖平)
  第二天上班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当日必要的工作,一看表已经下午一点。现在云深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此时去找陈薇语,她既没有课,云深也不会看见,最合适不过。
  我先给陈薇语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但却被告之她生病在家休息。我没有她的私人电话号码,便请我的助理Nigel安排定了一束橙色的菖兰和一只水果篮,然后我独自驱车去了陈薇语的公寓。
  我轻轻敲门,片刻后,陈薇语轻软悦耳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请问是哪位?”
  “李靖平。”我回答。
  片刻静默后,门后的声音急促地说:“麻烦你等我几分钟。”语中略带慌乱紧张。
  大概五分钟后,门轻轻地开了。陈薇语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及膝裙装,亭亭静静站在我面前。两个月不见,她明显地消瘦了些,但因为面庞略略修饰过,所以除了眼周颜色略深以外,并无苍白枯涩的病态,反而添了一种弱柳扶风的楚楚动人。
  她将我让进屋里,接过我手中的花束和果篮,然后轻声道谢。
  “陈小姐哪里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我问。
  她站在窄小的厨房里,略垂着头,将菖兰往一只玻璃花瓶里插,回答说:“有点感冒头晕,不要紧的。”说话时她并不看我,拿花枝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插好花,她又开始沏茶,整个过程她都手忙脚乱,仿佛我的存在让她窘迫失常。
  我正想劝她不要再麻烦,忽然听到她一声短促的尖叫。
  我快步过去,只见她手上已被沏茶的热水烫红了一片。
  我赶紧将她的手按在水龙头下面用凉水冲洗,还好只是有些红,没有破皮也没肿,伤得不算厉害。
  冲洗降温以后,我扶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从她家的药箱里找出红霉素软膏,在她的伤处轻轻涂抹。
  这时,一滴泪落在我正在涂药的手上,我惊异地抬头 – 她在哭,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不让我看。
  “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是这样狼狈?”她的啜泣压抑而哀怨。
  “我这人大概有些命硬,老给别人找麻烦。实在抱歉得很。”我温言安慰着她。
  她放下挡在面上的手,翕动着形状优美的眼睫,一脸梨花带雨:“不怨你。我只恨自己,这样没出息。每次在你面前,我都会手足无措,沉不住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魂不守舍,也从来没有主动给男人写过信。你看了我昨天让云深带给你的信,现在心里一定轻看了我吧。我本不想写的,但那些话憋在我心里,让我吃不下,睡不着。我如果不写出来让你知道,只怕要把自己逼疯了。”
  信?对云深昨日的异常,我顿时恍然。今日我来此想问陈薇语的所有问题都已不必要。
  此刻,这个平时温静娇柔的女子止住了泪水,幽幽开口道:“李先生相信缘分吗?”
  我愣了一秒,随即稳声回答道:“相信。”
  她含泪的眸子熠熠地看着我,轻声说:“我们在花店初遇,又在学校和您府上相见,您不觉得这是缘分吗?”
  我朝她坦然一笑:“陈老师这样面善,跟你有这样点水之缘的人一定不少。”
  她眸中的光采一暗,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来,仿佛积了全身的勇气,再柔声开口:“我活了二十三年,从未对哪个男子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因此我不想此生与李先生只是点水而过。我的心意,都在那封信里面。”她颊上泛起桃花色的晕泽,语音末处,几乎已细不可闻。
  她容貌风仪出众,平时一定追求者众多。要她放下女子的矜持主动表白本已不易,而若再被人拒绝,心里定会羞苦不堪。
  我心中轻叹一声,对着眼前这张充满期待和娇羞的美丽脸庞,尽量放缓了声音说:“陈小姐,你的这份心意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种肯定和荣耀。”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温暖的绯色从她面颊上渐渐褪去。
  我继续说:“只遗憾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男人。”
  她双唇微微哆嗦起来,用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但终究还是哭了。
  她哭的样子很美,细细地啜泣,修长细白的手指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去抹面上的泪,一双晶莹的瞳子,噙了满腹忧怨与伤怀,隔了迷离的泪雾看着我。有一瞬,让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地负了她。
  她的相貌与个性该是多少男子在梦里求的,而此刻她梨花带雨的落寞和委屈,会激起大多数男人的保护欲和自责。
  但可惜她遇到的是我。在经历了与疏影那样蚀心刻骨的惨烈感情后,面对陈薇语的嘤嘤哭泣,我除了怜惜,心中再无半点它念。
  我坐在她身旁无言,只默默递纸巾给她,直到她泪竭。
  “其实我是个挺乏味的人,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这种男人,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会喜欢的。更何况我说过我这人命硬,你和我在一起短短几天相处,就已经又扭了脚,又烫了手,可见我只会给你添乱,并不合适你。”我温言道。
  她靠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远处,轻轻摇头:“添麻烦的人是我。”
  我安慰她:“别这样说,是我没这福分。”
  我迟疑了一刻,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告辞。
  她送我到门口,我回头对她谦然道:“陈小姐请保重身体。这两天手上的伤处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长新皮时不要去抓,便不会留疤了。”
  她倚着门,对我无力一笑。
  我看得有些不忍,但终是一咬牙,向她道别:“我告辞了。非常对不起,让你难受。希望陈小姐早日康复,以后云深还要请你费心。”
  她极深的眸子注视我良久,最终轻叹一声:“云深那样乖的孩子,可惜我也教不了她太久了。只是以后有空,还请到花店买花,说不定又能点水相遇。”
  “那会是我的荣幸。”我真切地说。
  让一个女孩子伤心流泪,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过的事情。但情之一事,当断不断,必害人害己。而以于心不忍来做感情的基础,在我看来,尤其不可取。
  从陈薇语家出来,我并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去了制药厂的实验室看了一下几个新项目的进展情况,又和项目负责人和主任研究员讨论了一些实验进程中出现的问题和对策。等回到公司时,已是下午将近六点。
  我的助理,英国小伙子Nigel,还在他那张环形办公桌上工作。我将手中一个纸团弹在他肩上,待他惊异抬头时对他一笑:“Nigel,剥削阶级资本家现在命令你下班回家去。”
  Nigel顿时一脸怀笑:“你倒有良心,跟人约会了一下午,现在才回来解放我。那位陈小姐一定是位惊天动地的大美女,否则以前哪见过你主动去找个女孩子的?”Nigel做我的助理几年来,时常和我一起熬更守夜地工作,自然比一般下属亲厚些,打趣我也就没多少顾忌。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去是探病兼作为云深的家长回访老师。可惜她这样的美女,遇到的是我这段不解风情的木头。”我自嘲一笑。
  Nigel用他那双被女同事称为“漂亮得要死”的蓝眼睛对我挤眉弄眼:“遇到你这样身价和相貌的木头,换了谁都想要试一试的。像上次香港赌王的女儿,还有那个你在慈善义卖会上碰到的电影明星……”
  我对他做了一个“shut up”的手势,他立刻噤声。
  “对了,大概四十分钟前,你外甥女来找过你,带了一食盒子吃的,说要在你办公室里和你吃晚饭。”
  我霍然回头:“她人呢?”
  “我告诉她你到她的班主任陈老师家去了,她就回去了。平时她等你的时候都会和我玩一会儿,可今天根本不理我,扭头就跑。” Nigel无奈地耸耸肩。
  “她一个人走的?”我急了。
  “没有,保姆跟着呐,还朝我瞪眼睛,象个老母鸡似的。”Nigel抱怨地皱眉。
  竟夕起相思 (靖平)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厨子菊婶在厨房准备晚饭,而横枝厅里,Fran?ois正吩咐着佣人摆餐具布菜。
  玮姨见了我有些惊喜:“不是说你不回来吃晚饭吗?云深本来去找你要和你在你公司吃的,结果又回来了说你有事忙。”
  “她人呢?”
  “在她房里练琴。怎么了靖平?你脸色不大对。”玮姨一脸惊异。
  “待会儿告诉您。”我大步朝云深房间走。
  走到她房门前,我略平了一下呼吸,轻轻敲门:“云深,我能进来吗?”
  屋里一片安静。我一转门把推开门,屋里没人。
  我疾步下楼,叫来每一个人询问云深在哪里,但没人知道。
  她应该没有离开,因为家里通向外面的前后和侧门,都有监控和自锁系统,她一个人出不去。但这样大的园子,她会在哪里?
  大家分头去找,一圈下来,没有收获。这时天已经黑了,我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
  玮姨急得抹了泪,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我告诉她今天是七夕,女孩子只要在高处对着月光能一气穿上七根针,就能许一个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
  “我去竟夕阁,再找不到,就报警吧。”我快步走了出去。
  竟夕阁是我太祖父当年最宠爱的侧妃袁竟夕的住所。传说她姿容绝代,宠冠一时。因她爱在月下抚琴,我太祖父便为她建了一座四层楼高的暖阁,月色皎洁之夜,常和她携手登上暖阁最高处,听她抚琴。但后来她被我身为正妻的太祖母设计失宠,羞愤之下在阁内自缢。自此,竟夕阁便成了府里的禁地,无人入住。我父亲当年回国接手府邸时,对府中一切都修葺一新,恢复旧貌,而竟夕阁因了这不祥的渊源,只略加修整,用来储蓄杂物。但它仍是整个宅邸里最高的建筑。
  我踏着月色竹影,朝竟夕阁疾步走去。月华如水,虫鸣隐隐,我却心潮难平。
  云深在妒嫉吗?
  她会对我……
  不会!
  这只是孩童对长辈的依恋,常有小女孩说长大要嫁给爸爸或是爷爷,但随着年龄增大,这样的想法和言语也就自然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释然,但却有另一种我道不明的沉重情绪一闪而过。
  推开竟夕阁的园门,皎洁月光下,朱漆斑驳的院落,安静沉郁。
  我踏过吱扭作响的最后一级楼梯,站在竟夕阁顶层老旧的木楼板上。顶层是开放式的建筑,只有柱子,没有任何墙板门窗,月光和着微凉的风从四面洒来,让人想要乘风踏月而去。
  角落里的地板上,靠着一根楼柱,斜倚着小小的云深。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她睡着了,安静的月光洒在她莹玉一样的脸上,映出已经干涸的隐隐泪痕。还好她不知道有关这里的故事,否则不知会怕成什么样子。
  我伸手轻触她搭在腿上的手,手指滑腻冰凉。现在虽是夏末,但夜风却颇寒,她再这样睡下去会着凉。
  “云深。”我抚着她的小脸轻轻唤她。
  她唔了一声,朦胧地睁眼,迷蒙地看着我,模糊地嘟囔一句:“靖平。”
  “我在。”我忙应着,把她搂进怀里,用体温暖着她有些发凉的身体。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要逃开。我只圈牢了她,对她温言说:“云深为什么不高兴,告诉舅舅。”
  她停了挣扎,看着我,雾意从她晶亮的眼睛里升起,挺秀的小鼻子已经开始翕动,可她用牙咬着下唇,挺着不哭。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让她双目平视着我,轻声却坚决地说:“我从没喜欢过陈老师,以后也不会。”
  她小鹿一样湿润晶莹的眼睛看着我,将信将疑:“可你今天下午到她家去了。”
  “我是去做回访,再说她病了,作为你的舅舅,我也该去看看你的老师,对不对?不过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她,我不喜欢她。”
  “真的吗?她那么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她眨着双眼,紧张地期许着答案。
  我看着她,无言了半晌,从心底里缓缓升起一片暖意,浮到面上,化成一个微笑。我听到自己慢慢回答:“因为舅舅要照顾云深,没工夫喜欢别人。”
  她眸子里升腾出的绚丽光彩几乎要将我淹溺。为了她脸上永远有这样欢乐的笑容,我愿意不惜一切。
  “可是我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不,是两件。”
  “什么事?”我戏谑地问。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对折的信递给我,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是陈老师昨天让我交给你的信。可我没给你。”
  我接过来,继续打趣她:“那另外一件呢?”
  她嗫嚅半天,终于嚎啕哭起来:“我偷看了信。”
  我忙拍着她一迭声地安慰,直到她止住了泪。
  “你想看看吗?”她有些怯生生地问我。
  我凝视着她,温然一笑,然后和缓而坚决地将手里的信撕成碎片。我放手,白色的纸片飞花一般乘风逐月而去。
  云深看着我,初始惊异,续而欢喜,然后像小猫一样安静地窝在我怀里。
  我怕她待久了着凉,要带她回去。
  她固执地摇头:“我还没有穿针许愿。玮奶奶说要等到满月的时候才最灵。”
  我抬头看天,月出大半,只有些微的云彩挡在旁边。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等。我用手机给玮姨打了电话以后,便靠着柱子,盘腿坐在地板上,让云深坐在我两腿之间,尽量用身体给她挡住四周的风。她舒服地蜷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肩,温软的呼吸有节律地吹在我颈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眼帘的翕动,一下一下触在我面颊上。
  四周很静,只有修竹在月影中轻声地摇动,伴着隐约的夏末的虫鸣。
  “现在可以了!”她一声兴奋的低喊。
  果然,云开雾散,满月当空。
  她慌乱地掏着衣袋。我仍圈着她,和声安抚着:“不慌,不慌。”
  她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针和一根红色的丝线。她却突然犯了难:“玮奶奶说要一口气都穿过才灵。可我没穿过针。”
  我当年在霍普金斯读医科的时候,是解剖课上手最稳的学生,拆线缝合没少做。这点小事,对我来说不难。
  我让她依旧靠在我怀里,在丝线的一端打了一个结,然后让她左手擒着一根针,右手拿着线的另一端。我的双手分别裹覆在她的上面,牵着她,稳稳地穿过去。一根,再一根,等到穿完所有七根针时,她发出一声喜悦的轻喊,赶紧十指交握,放在颌下,闭目虔诚地许愿。
  等她睁开眼,我问:“许了什么愿?”
  她突然双颊桃红,垂了头,再抬起时,双目中已是莹亮欲滴:“我希望赶快长大。”
  是这样吗,云深?我却多希望你慢一点长大,让你永远像孩子一样眷恋我,让我能永远能像爱孩子一样爱你,不用顾忌其它。
  作者有话要说:锵锵锵,亲爱的童鞋们,从下章开始就进入云深的少女时代了。我终于要洗脱“变态”作者的恶名鸟!: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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