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大撤台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在那个遍地流淌雨水,天空时晴时雨,气候变幻莫测的金三角雨季,空气中混合着腐叶霉烂的潮湿气息和植物蓬勃生长的清香,森林是一幅富有深意的背景,时明时暗的光线在错落的空间中制造出丰富的层次效果来。我就在这样一幅背景中品味着主人的“雨田茶”一边进行采访。据说这种品牌的茶叶正在进军台湾市场,它完全采用台湾工艺,其品质不亚于世界闻名的“台湾高山乌龙”。我问雷雨田:“您毕业于南京中央宪兵学校,黄埔正宗出身,您为什么不去台湾而选择留在金三角呢?”
雷雨田回答:“台湾官多兵少,军长当团长,团长当连长,我一个小小的宪兵少校,连我的长官到台湾都没有位置,我能指望什么?”
我说:“那时您还年轻,奋斗也没有希望吗?”
雷将军凝望森林的大背景,我不知道他从那幅永恒的画面中看出什么奥秘没有。他肯定回答我:“没有希望。奋斗要有条件,你知道,有两个关键因素起作用。第一,我不是浙江人,进不了浙江系圈子。第二,我没有后台,李弥一倒,云南人就没有了靠山。”
我说:“我注意到,在这个大撤台的时刻,留在金三角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云南人,请问将军,这是偶然的吗?”
雷雨田沉吟片刻,他严肃地回答道:“云南人恋家,他们觉得金三角近而台湾远,所以金三角更像家乡。另外因为云南人中间出了一位领袖人物,他把云南人团结在一起,并给他们带来希望。”
我已经猜出他指的谁,但是我更愿意让主人来回答。老人慢慢抬起手臂,指向我们身后一座树木茂密的山头。刚巧这时阳光破云而出,在那片黛绿色林海的大背景下,一座辉煌的琉璃瓦顶建筑从万绿丛中跳出来,我知道那是当地标志性建筑之一的“希公墓”。它的主人名字叫段希文。
雷将军和蔼地说:“年轻人,你去那里看看吧,也许它能告诉你一些什么……今天我们金三角的和平时代,金三角百万汉人难民的安定生活都离不开他,是他带领大家走出战争的苦海。一句话,没有希公,就没有美斯乐。”
我惊讶于这话的熟悉程度,或者说这种语言逻辑的熟悉程度,有种在大陆的感觉。我想原来即使隔着厚厚的政治壁障,两岸还是思维相同,文化相同,这不是同根同种的最好证明是什么?这样一想,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2
段希文,云南宜良人,云南讲武堂十九期步科毕业,与共产党总司令朱德元帅和越南共产党领袖胡志明同为校友。段希文曾任滇军师长兼武汉卫戍区司令,军阶少将。1949年所部在广西被歼,他只身一人化装经广东到香港,后为李弥招募到金三角,历任军区司令,第五军军长等职。后为金三角国民党残军最高总指挥。
据说段希文有文化,重思考,不鲁莽,善待人,所以威信很高。我听说这样一件事,他对部下提问说:“要是当初李国辉不肯交出部队,现在金三角会怎么样?”
部下回答不出。也许不是回答不出,是不敢回答,因为脑袋里面有这样念头都是谋反罪。
段希文哈哈一笑说:“兵权兵权,有兵才有权,枪杆子不能交啊!”
我很欣赏这个道听途说,倒不是李国辉无能,而是李国辉是个正统军人,段希文是个非正统人物。军人受制于命令,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无所作为,像李国辉、李弥,像历史上的岳飞。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岳飞如果不是明知陷阱也往下跳,而是带领十万大军打回来,把奸臣贼子统统消灭,再抵御外侮不是没有后顾之忧吗?这不是对保卫国家更有利吗?而非正统人物往往思想解放,不受清规戒律约束,敢于反传统,敢于独辟蹊径,所以常有所作为。“乱世出英雄”,乱世不就是礼崩乐坏纪律松弛吗?不就是正统思想不灵光,小人物的出头机会来了吗?试想如果不是国民党兵败大陆,会有李国辉在金三角的一番作为吗?而一旦国民党残军恢复等级和秩序,李国辉不是又重新变成一个小人物吗?
我看到希公墓坐落在距美斯乐村外一公里山上,南北朝向,气魄宏大,据记载耗资上千万台币。一道宽大石级沿山而上,仿故宫太和殿雕梁画栋,石壁上刻有二龙戏珠图案。公墓为花岗石镶嵌,屋顶琉璃瓦,大理石圆柱,中央是一座大理石灵柩,供游人参观凭吊,总之整体感觉让人联想到著名的南京中山陵。
主人的遗像悬挂在正面。那个名字叫段希文的老人高高在上,隔着一段历史距离静静地注视着我。从外貌看,他是一个白白胖胖的老人,样子很斯文,目光和蔼,表明他的性情和涵养都不错,不大像职业军人,而像日本电影里的国会议员。就是这个像议员的人,一度接管军队权力,称霸金三角达二十年,名闻遐迩,人称“美斯乐之父”。他是怎样把自己变成金三角的太阳呢?在世界闻名的毒品王国演变史上,他领导汉人军队究竟起到怎样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噔噔地朝我走来。金三角暑热难耐,人人都穿短袖衬衣或T恤,这个人却头戴钢盔,全身美式军服,让我险些误以为时光倒转或者有人在拍电影。他向我咔地敬个军礼,动作绝对标准,然后转身点上香炷,以立正姿势在墓旁肃立。我这才看清他原来也是个老人,年纪有七十岁吧,陪同我一道来的向导小米说他叫黄家福,是希公的老传令兵,抗战时期就跟着段希文。希公仙逝,他就自愿为希公守灵,十几年如一日,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
我心里很觉震撼,因为这样的陪葬式的忠诚在大陆已经绝迹,没有活人自愿天天陪着死人。我问他:“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
他立正回答:“报告,黄家福愿意。”
我说:“你家在哪里住我上你家里好吗?”
他回答:“是!黄家福家住董家寨。”
我想起一个问题,问:“你有工资吗?”老人没有听懂,一脸茫然。我换一个名词说:“薪饷,你有薪饷吗?”
老人听懂了,说:“报告,黄家福自愿为长官守灵,没有薪饷。”
我很奇怪,问他:“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老人无语,他挺了挺胸,一动不动,像尊石头雕像。后来我去他家里看了,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贫穷之家,基本上家徒四壁。我得知老传令兵的义举感动了许多人,台湾救济总会定期救济他的生活。
我不知道西方游客怎样看待这种忠诚义举,我估计他们理解东方文化比较困难,他们也许会把老传令兵的感人行为同秦始皇兵马俑联系在一起。但是我又反过来想,如果没有许许多多中国的黄家福们,段希文的春秋霸业会成功吗?
3
我从采访中得知,李国辉听到老长官李弥在台湾遭软禁的消息,一时间呆住了,不禁心灰意冷。
那位被采访者说,李师长把自己关在师部长吁短叹,寝食不安。他对卫士说过好些话,那都是些沉重的肺腑之言,大意是八年抗战中国打胜了,因为国民党团结一心,军民合作,后来国民党失败了,因为他们变成一盘散沙,被共产党各个击破。三年前复兴部队打败缅甸军队,因为这些国民党败兵没有退路,为生存而战,但是今天国民党再次断送胜利成果,因为他们总是打内战。
我理解这位赫赫有名的“金三角之父”小李将军的心情。如果说当年他带领一千多人逃出国境,那时虽然形势险恶但是尚有希望的话,现在他是彻底绝望了。他明白这个强大的国民党帝国已经来日无多,就像一个人被宣布患上癌症,而且病入膏肓,一切属于你的未来前途都将被时间无情地剥夺。不是敌人打败他们,而是被自己打败。
此后不久,李国辉在指挥部一次会议上同新上任的反共救国军总指挥柳元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次冲突彻底断送了李国辉作为职业军人的个人前程,将他留在金三角的最后希望打得粉碎。
同李国辉形成鲜明的对照是,侍卫官出身的柳元麟将军显然心情不错,这位身材瘦长的浙江人满面春风大权在握,他已经得到台湾蒋介石的密示:“忍辱负重,苦撑待变。”这个八字方针预示李弥时代兵强马壮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他现在面临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军心,重组队伍,悄悄潜伏,东山再起。
联合国大会后,由美国人出面在曼谷召开了一个缅、老、泰、台四方秘密会议,决定台湾从金三角撤出军队。当时韩战已经停火,美国人控制不了金三角,他们又不愿意看到国民党把手伸得太长,所以干脆顺从国际舆论,也就是说美国人再次出卖国民党。但是撤不撤军,怎样撤,那是台湾的事,国民党有自己的利益,这就造成一个复杂局面:美国人叫撤,台湾不想撤,美国人就先撤了联络组,还威胁要切断对台湾的经济援助,并把四方会议的决议向全世界公布。台湾尝到了苦头,蒋介石立刻软下来,不仅同意撤军,还同意按规定经由泰国(国际监督)撤退,届时全世界许多记者都将到现场报道。
接下来美国人只管在文件上签字,签了字就生效,这是西方人的习惯。台湾方面搞个偷梁换柱的游戏,密令柳元麟公开撤退一部分,留下部分骨干队伍,以便改头换面继续占领金三角。
柳元麟面临最棘手的工作是重新分配权力。撤退哪些人,留下哪些人,也就是说他能否顺利控制留下来的部队,那些李弥的老部下是否买他的账,这对于新上任的最高长官柳元麟是一个严峻考验。李弥旧部当中,又数李国辉态度最关键,他的职务虽然只是个师长,但他是金三角的创始人,在部队有威望,劳苦功高,留下他对稳定部队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刚好这时李弥从台湾带给李国辉一封密信,嘱其一定要在金三角坚持下去,把握兵权,决不要回台湾。不料这封信落到情报处长钱运周手中,钱处长选择把信交给了柳元麟而不是昔日的长官李国辉。柳元麟看过信,觉得是跟李国辉摊牌的时候了,所以在一次指挥部会议结束后,单独把李国辉留下来谈话。
其实论年龄资历两人相差无几,从军年限也差不多,若论运气李国辉就差多了。柳元麟因为是浙江慈溪人,黄埔毕业一帆风顺走上仕途,又在总统府做侍卫官,三十岁已经当上将军。李国辉则没有这种幸运,他是河南人,与蒋介石故乡相去数千里,所以一直在前线带兵打仗,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直到第八军在云南被消灭前还是个副团长。他生性耿直,关爱部下,对那些靠手段而不是战功爬上去的军官不大看得惯,因此在长官眼里是根刺,就是李弥也从不重用他。好在战争年代需要有本事的人打仗,所以那些不喜欢他的长官也没法把他从军队里赶出去。
可以想见,柳元麟决不会喜欢李国辉,就像李国辉决不会喜欢柳元麟一样。无奈这是用人之际,利益为重,长官有时也向部下妥协,这就是眼下两人间相辅相成的微妙关系。
柳元麟开门见山问李国辉:“请问李师长打算何去何从?”
李国辉搔着铁青的头皮回答:“我还是去台湾的好,反正仗也打完了,留把力气回家养老婆孩子。”
柳元麟笑笑,递过那封李弥的密信给他,意味深长地说:“李师长能征善战,正是为党国出力的时候,哪能早早就言退休呢?”
李国辉看完信,表情僵了一阵。他喃喃地说:“李长官错了,他不知道李某无意介入权力纷争。我想问一句,这封信怎么会落到柳长官手里?”
柳元麟恶毒地回答:“既然李师长想知道,我就实话告诉你,是你从前的部下钱处长奉命交给我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做得很好。顺便奉劝李师长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弥冒犯最高统帅,你不要再死心塌地跟着他走。”
李国辉好像挨了一巴掌,明白自己遭到出卖。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两点火花在跳动。他问:“请问柳长官,我到底该跟谁走呢?”
柳元麟嘿嘿一笑,向他摊牌道:“只要你向我宣誓效忠,服从我的命令,我会向台湾保举你做中将军长。”
李国辉眼前起了一片灰雾,就像当年过蚂蟥谷,陷入致命的瘴气包围中。想当初,他和谭忠两人支撑败局,千辛万苦,多少人流血牺牲,金三角才有今天这个局面。谭忠早在一年前成为被排除的异己,退役回台湾,听说在台北街头摆小摊。现在该轮到他了,也许今后的下场连谭忠还不如,这也是各人的命吧。
他不想在那个卑鄙的长官面前流露自己的软弱,扣上军帽,坚定地说:“长官不必费心,我已经决定回台湾去,回去做个老百姓,靠力气吃饭。李某一介武夫,不堪长官栽培。”
柳元麟还想说什么,李国辉双腿一并,敬个军礼就出去了。
4
钱大宇告诉我,在金三角,大名鼎鼎的贩毒大王张坤沙与张苏泉并称“二张”,他们的军队称“张家军”,这两人关系就像亲兄弟,或者像左手和右手一样不能分开。我认为这是一种共生现象,就像树和藤,因为生长在一起,后来就变成一个不能分离的整体。据说二张有过多次生死之交,这些故事在金三角广为流传,我后来认识的一位知青朋友焦昆也向我证实这一点。他说坤沙曾经在炸弹坑里刨出自己的长官张苏泉,后来张苏泉又从虎口中救过下级坤沙一命,当然后来那场轰动东南亚的著名绑架行动也可以看作二人的真情合作。焦昆同我说这番话的地点在金三角著名的美斯乐。需要说明的是,我的知青朋友焦昆曾经在坤沙手下做过事,当过军需官,当然这是后话。
这个惊心动魄的现代打虎故事发生在本世纪五十年代金三角的原始森林。在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注视下,茂密的亚热带丛林静悄悄,猎手鱼贯而行,他们的脸时而发亮,时而模糊,折射的光线扭曲了这群人的影子,使他们看上去如丛林幽灵。头顶什么东西啪的一响,让人禁不住头皮一炸,随即树林又跌入死寂。空气很压抑,像铁,冰冷而沉重,没有心跳,连小虫子也噤了声,于是人们的汗毛都悄悄竖起来。张苏泉往树上看看,树上有个拿望远镜的士兵,像头拙笨的大猩猩朝下面焦急地比划,那手势的意思是,一头老虎正从他们追赶的方向走远去。
他们扒开草丛,猫着腰加快速度往前赶,不料刚刚追出两百米,老虎却不可思议地回转来与人类迎面遭遇。这是头体格巨大威风凛凛的孟加拉雄虎,它身披金色闪电,皮毛光亮,目光如炬,居高临下地站在岩石上,高傲而轻蔑地注视这群渺小而可笑的两脚动物。它是森林之王,它已经从空气中嗅出入侵者的陌生气息,这是它的领地,它迎着战斗而来,森林统治者的骄傲和优越的本性驱使它向入侵之敌宣战。
士兵哆嗦一下,连开几枪没有击中。兽中之王腾空而起,一声怒吼,地动山摇,犹如平地落下惊雷,空气中掠过死亡的闪电。一个可怜的士兵当场毙命,另一个人被扑倒,眼看性命不保。关键时刻,连长坤沙勇敢地冲上去,他手中拎着一支步枪,迎着老虎猛戳一刀。猛兽挨了一击,疼痛使它更加怒不可遏,扔下那个吓昏的人咆哮着来扑坤沙。坤沙就势往下一蹲,扣动扳机,没想遇上一颗瞎火,居然没有打响。老虎的尖齿利爪眼看离他的喉咙只有几寸远,后来坤沙对人说,当时他已经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没有与死神亲吻的勇气。
就在这个紧急时刻,张苏泉大喝一声,冲上来狠狠射出一梭子弹。这是致命的一击,老虎打了一个滚,挣扎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咽了气。
森林突然安静下来,如同风暴过后的海洋,阳光依然在天空闪烁,小鸟快乐地从天空飞过,一头死老虎躺在血泊中。年轻军官坤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发呆,张苏泉走过去拍拍部下的头,他才突然惊醒一样,咧开嘴难看地笑笑,接着眼泪就慢慢地滚下来。
据说张苏泉对坤沙说了一句很轻松的话:我们扳平啦,一比一。张苏泉在军校是篮球队员,喜欢用篮球术语。
有人告诉我说,坤沙先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不是个好士兵。还有人说坤沙其实很怕死,根本不会打仗,如此等等,我倒认为这些都不是缺点。巴顿是常胜将军,但是巴顿懂政治么?列宁同志连手枪也没有摸过,这并不妨碍他照样领导十月革命的胜利。坤沙有一个张苏泉就足够了,这次生死之交可以看作上帝馈赠他们的礼物。
死虎足有五六百斤重,士兵抬起猎物,搀扶受伤的同伴,欢天喜地地下山了。寨子里的掸族百姓都出来念佛,当地人对老虎十分敬畏,尊为山神,军队射杀山神当然不是好兆头,巫师就暗地里造谣说,要生祸事,有血光之灾,弄得到处人心惶惶。
七十年代有台湾记者采访退休将军李国辉,问李将军对贩毒大王坤沙如何评价?李国辉回答说:我对坤沙认识不多,那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下级军官。又问:你对现任掸邦革命军总参谋长张苏泉如何评价,据说他曾经是您的下级?将军感慨回答:他应该是个有作为的军官,但是他后来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从采访中得知,张苏泉所以最终留在金三角,没有加入返台队伍名单,很大程度是被李国辉说服的。这个情节很重要,毒品王国没有张苏泉,就好比《三国演义》刘备没有孔明,二次大战的希特勒少了希姆莱,金三角就少了许多精彩。张苏泉是李师长爱将,他受到青睐的原因除了会打仗外,还因为他们都是河南老乡。李师长是个有信仰的军人,他劝说部下留在金三角,继续进行反攻大陆的神圣事业。据说张苏泉问了这样一句话:“既然您知道那边没有热板凳坐,闹不好还要跟李主席一道受连累,为什么还要返台?”
李国辉叹道:“生为民国人,死为民国鬼,不成功,则成仁。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是国防部点了名的人,跟你们不一样。”
张苏泉忿忿不平地骂道:“台湾那些鸟人,只知道争权夺利,哪里懂得打天下的艰辛?我们都跟您回台湾,哪怕卖烧饼也图个轻松自在!”
李国辉斥责说:“胡说!我好歹当了几十年兵,家中有老有小,回去种地也清闲,你跟我去做什么?你们年纪轻轻,到台湾更没有出路,不如留在金三角,这是党国的最后一块根据地,反攻大陆的桥头堡,要是沦陷他人之手,我就是到了地下也死不瞑目啊……乱世出英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们别跟我一样没出息。”
李国辉苦口婆心地劝导部下留在金三角,这位“金三角之父”像一个将要去天国远行的老人,把他的未竟事业寄托在儿女身上。他的说服工作终于起了作用,我们看到,他的旧部包括张苏泉在内的大多数下级顺从长官意志,在这片异域土地上牢牢扎下根来,成为主宰未来金三角命运的一支骨干力量。
5
李国辉骑马一路狂奔,前面出现一排房子,那是钱运周的情报处。
李国辉闯进门来,脸黑得要下雨。钱运周情知不妙,垂手说话:“长官,小钱对不起您,您要打要杀都应该。但是您听我说句话,小钱为您好,您还是留下来吧,回台湾哪里有您我的容身之地呢?”
李国辉扬起马鞭狠狠抽在自己的马靴上,他打量这个从前喜爱的部下,尖刻地讥讽道:“钱处长,恭喜你攀上高枝。你当然可以留下来,我算什么?保不住将来把脑袋丢了,还不知道怎么丢的呢。”
钱运周挺直身体,他大声说:“长官,请不要误会,我是真心为您好。您再想想,请不要意气用事。”
李国辉大怒,一马鞭抽到钱运周脸上。钱大宇说,他父亲脸上顿时鲜血飞溅,后来伴随父亲终身的那道醒目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父亲依然身体笔直,任凭长官打骂,让鲜血汩汩地淌在军衣上。钱大宇向我讲述往事的时候表情很痛苦,他说父亲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谁叫你是个小人物呢?在权力和长官意志面前,一个小人物是多么可怜,多么卑微,别人随时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人是利益动物,谁不想活得好一点,爬得高一点呢?可是老长官不理解这些。有时候,人并不想做违心事,可是又不得不做,这里面有多大的难处只有自己知道!试想如果一个部下敢于反抗柳元麟,他还不跟只蚂蚁一样被踩得稀烂么?
屈辱和难过使钱大宇的父亲的眼泪像喷泉一样汹涌而出。父亲挨了打,脸上淌着血,但他还是大声回答:“是!小钱不是人,干出对不起长官的事,愿意受到长官的惩罚!……小钱还是要说,长官请不要走,留下来重振旗鼓!台湾不是长官的地方,长官的队伍在金三角!”
李国辉紧攥马鞭的手松下来,他背过身说道:“我不想再见到你,这是最后一次……你转告柳长官,这片土地上埋葬有成千上万汉人官兵的尸骨,我们每个人都为它流过血,请他带好这支队伍。就说我李国辉拜托了,将来到了上帝那里我也会感谢他。”
钱运周万般无奈,只好脚跟一碰,洒泪而别。李国辉骑上马,马蹄得得远去,像一缕青烟,消失在那段历史结尾的深处。我透过岁月的烟云,看到狂奔的李国辉满脸是泪,他猛地勒马山头,山风扑面而来,拂乱一头灰发。放眼望去,高天淡云之下是金三角的青山绿水,这不是他的祖国,却是他魂牵梦萦的热土。这个戎马一生的将军右手并拢,向金三角,向这片热土之下的长眠者,也向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段辉煌的岁月告别。这位昙花一现的将军把忧伤的目光转向东方,在高高的蓝天之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他看到一个状如橄榄的海岛,那将是他未来的归宿之地台湾。“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山风吹干将军的热泪,时间是雕塑家,亚热带阳光将这个人物聚焦锁定,然后封存于金三角历史的画册上。
几个月后,退役军官李国辉率领家小来到台北县一处荒凉滩地,他们盖起房屋,开垦田地,过起以养鸡为生的宁静的农家生活……
6
台湾撤军的消息传来,对所有浴血奋战,刚刚看到希望的国民党官兵来说,无疑于釜底抽薪当头一棒。士气刚刚聚拢,队伍正在壮大,根据地刚刚巩固,万分艰难的反攻复国事业才开了一个头,这艘船却要沉没了!一时间军心大乱,如果说从前是因为一个共同命运,一个共同目标,这群中国人患难与共,置之死地而后生,团结一心,同仇敌忾,那么现在这种基础瓦解了,每个人都不得不考虑一个摆在面前的现实选择:何去何从?
总之这是个人心动荡和悲观的时刻,大多数官兵无力左右自己命运,只好随波逐流。少数上层军官不愿意去台湾,他们偷偷带上细软,卷起士兵军饷乘黑夜一走了之,到东南亚某个国家去做华侨。还有许多金三角汉人(华侨)官兵,他们故土难离,不肯到那个海岛去卖命,悄悄当了逃兵……
军令如山倒,台湾岛上那个独裁者的意志不可违抗,于是我们看到,金三角的历史走向发生逆转。我关心的问题是,哪些人选择留下来,成为金三角历史的组成部分?他们的去留将对这片土地产生什么样的重大影响?我看到公元1953年春天,一群云南籍军官团结起来,悄悄开始了对抗台湾命令的地下活动。
在这张同盟者名单上有一串长长的名字:段希文、雷雨田、李文焕、吕维英、李崇文、甫景云、杨少甲、马国俊、钱运周等等,这些人的一个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是云南人,他们的故乡都在毗邻金三角的国境对面,因此他们离故乡很近,离台湾却很远,这种距离感基本上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方向。另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掌握军队,都是有枪杆子的实权派,到了台湾,枪杆子还属于你么?也就是说,委员长还会信任你么?你还会继续带兵么?对于这个问题,人人都感到凶多吉少。于是一个历史的教训再次被提出来摆在每个人面前:要是当年李国辉不交出部队,他会落到今天去养鸡的下场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有必要向读者介绍一个姗姗来迟的历史人物,他就是国民党第八纵队司令李文焕将军。这个李将军是个传奇人物,他既非职业军人出身,也没有上过一天军校,相当于自学成材。他一辈子酷爱两支枪:步枪和烟枪。李文焕是云南滇西永德人氏,毗邻金三角边境,父亲为当地富豪。李文焕二十岁就无师自通地拿起枪杆子,自封团长,往来金三角做鸦片走私生意。民国三十九年(1950),他已经拥有一千多人的队伍,八九百条枪,被国民党封为县长兼自卫总队长。李弥为扩充势力,将他拉入麾下,任命为少将纵队司令兼“反共抗俄军事大学”军官大队长。
国民党军官基本上都是军校出身,军校相当于品牌,也是身价,就像今天名牌大学毕业生。那时候,头等名牌如黄埔军校、南京中央军校、中央军校各分校,称黄埔系。次一等如保定军校、云南讲武堂、长沙陆军士官学堂,虽然不是黄埔系,因为历史悠久,许多国民党元老也出身于此而被认可。其他各省各地还有数不胜数的所谓军校,这些杂牌士官生压根儿就是乌合之众,被人嗤之以鼻,就像今天混文凭的杂牌社会大学,基本上不被正规军认可。
连一天杂牌军校都没有进过的纵队司令李文焕当然有理由倍受正规军的鄙夷和轻视,军官在背后给他起个绰号叫“烟枪司令”。中国人历来注重出身成分,讲究血统论,国民党也不例外。在黄埔出身的军官眼里,这个来路不明的土匪司令基本上是个冒牌货,是没有合格证书的伪劣产品。我倒不大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造就军人的熔炉主要是战场而不是书本。
不管人们有多少门户之见,有多少勾心斗角,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当国民党第十三纵队司令李崇文将军宣布不去台湾,也不留在金三角,而是选择解甲归田,到泰国安身立命时,人人都很吃惊。李文焕问:“李司令如何动此凡心?”
李崇文悲观地说:“你们都看见了,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那个纵队,名义上是主力师,现在就像抽筋剔骨一样,人都跑光了,还剩一百多人。美国人走了,李主席被软禁,台湾派柳长官主政,以我平时观察,此公是个专横自负之辈,气量狭小,难以共事。他是浙江人,浙江人最擅长拉帮结伙,搞派系斗争,日后必容不得我们云南人。我还是三十六策,走为上策,请各位好自为之吧。”
不料土匪出身的李文焕却不悲观,他并不认为天塌下来小民就该自杀,他大声表态说:“我是决不去台湾的,打死也不去!那个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一泡尿从东边屙到西边,尽尿在大官身上……妈的!他柳元麟要是对不住我,大不了重新上山拉队伍,谁听谁的!”
我认为这番豪言尽显李文焕的胆略见识。同黄埔出身的将领相比,他显得更独立,更有主见。黄埔军人接受知识的同时也接受教条,他们的思想尽在框框条条里打转,李文焕没有文凭同时也没有教条,他大不了重新回去当土匪司令,这对他有什么困难呢?
段希文也挽留李崇文说:“都是云南老乡,亲不亲,故乡人嘛。李将军要是不嫌弃,请到我部来屈就做个副司令吧。”
李崇文坚辞不肯,宁愿归隐山野。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所以李将军从此淡出金三角舞台,过着俭朴宁静的平民生活。1998年我在曼塘小村见到他。与李崇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李文焕力主独立,赢得段希文等人赞同。卫兵当场倒酒,李文焕慷慨举碗陈辞道:“各位,我这人你们知道,没有进过军校,是个粗人。但是我有句心里话,开诚布公,不绕圈子,也不怕别人告我谋反。今后金三角应该是云南人的天下,不是那个浙江人的,金三角跟咱们云南人是半个老乡,老子站在山这边就能把家里喊答应,凭什么让一个浙江人来当家?!……你们要是同意,我们就来干了这碗酒,今后大家都是兄弟,有事彼此照应。对那些什么台湾卵子浙江鸟人,一律都不买账!”
在云南籍将领中,数段希文、李文焕,还有吕维英、甫景云四人势力最大,占全部国民党部队一半人马,只要他们联合起来,就是金三角半壁江山,柳元麟充其量是个空头司令。于是大家都端起酒碗来干了这碗同心酒,用这种古老方式结成云南联盟。段希文说了一句话作为总结,几十年后雷雨田将军重复给我听。段希文这样说:“我们不做浙江人(应为台湾)的傀儡。喝了这碗同心酒,大家就要握紧枪杆子,齐心协力占稳我们云南人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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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民党帝国迅速崩溃了。
民国四十二年(1953),大撤军在霏霏细雨中拉开序幕。经过特许到泰国边境采访的记者惊讶地看到,一队又一队装备整齐的国民党官兵仿佛积蓄的地下暗河,沿着森林覆盖的山丘、河谷和林间小道,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金三角小镇大其力。一支支军队开过,一双双皮鞋踏着泥泞,骡马、卡车、加农炮出现了,步兵、炮兵、工兵,甚至还有装甲车扎扎地开过来。钢铁洪流川流不息,弄得宁静的小镇整日喧闹不已。军队继续开进,他们越过泰缅边境,开往泰国北部重镇清莱机场,他们将从那里搭乘美国飞机返回台湾。
法新社记者写道:“这是一支经历过严酷考验的军队,你从士兵被亚热带太阳灼黑的脸上,从他们眼睛里闪动着同枪管一样逼人的寒光里,还有他们沉默的脚步踏起的漫天尘土,都告诉亚洲乃至世界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能够征服东南亚任何一个国家。”
《华盛顿邮报》记者写道:“他们肯定是一支可怕的军队,目光凶狠,意志坚强,不怕吃苦……三十多岁的老兵占一多半,其中许多人打过二次大战。这样的军队在战场上无疑有很多经验。记者采访一个姓鲁的上士班长,他是中国山东人,扛着一挺美国机枪。他夸耀说美国武器很好使,比起抗战时候打日本人,武器不知道好多少倍。但是他又表示不想打仗,如果可能,回到台湾就退役。鲁上士的理想是有间属于自己的饭馆。”
另一位《泰晤士报》记者则以同情的笔调这样报道:“……军队后面居然跟随着长长的妇女和孩子的行进队伍,就像汽车后面挂着一列松散的拖车。她们无疑都是军人家属,跟随军队转战。我采访一位姓黄的女士,她有六个孩子,分别是九岁(女)、八岁(女)、七岁(女)、五岁(女)、四岁(女)和一岁(男)。她一手抱着最小的男孩,另一只手拎着一口大皮箱子。其余孩子互相牵着手,大的领导小的在地上走路,看上去像一群可怜的小羊羔。我问黄女士,孩子父亲为什么不来帮帮她?黄女士喘着气说,军队要打仗,一切都靠自己料理。问她孩子父亲在军队里是什么军阶?黄女士停止喘气,她自豪地回答是连长。连长是下级军官,月薪还不到一美金。据说这样的家属有数千人之多,当然都是军官家属,可见战争不仅对男人,而且对女人和孩子同样残酷。”
历时四个多月的大撤军,至次年三月结束。台湾国防部宣布:台湾已经从金三角撤出四个军部七个纵队番号的军队,共计一万零五百余人,另有家属两千余人。至此国民党军队已经完全撤离东南亚,金三角没有国民党一兵一卒。
当我的目光在那段短暂空白的历史上空停留的时候,我倍加关心的问题是,国民党主力走了,他们带走什么,又给金三角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