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联络

　　《羊城晚报》编辑部内，一片兵荒马乱。
　　平日里珍惜无比的书籍报刊，此时杂乱无章的铺在地上。几个年轻的实习生像是蚂蚁似的，趴在资料中匍匐寻找，不时的记录下要点，奔回办公桌前，交给文字记者。
　　文字记者忙的连声“谢谢”都顾不上，眼睛盯着桌面上的资料，手要不停的写下去，生怕赶不上时间。
　　编辑部的中央，代表截稿时间的红线和分针的距离只有四分之一个表盘了。
　　“还有1个小时15分钟，再快一点。”副总编蓬松着脑袋，像是雄狮一般怒吼。
　　下方不约而同的传来“哦呀”的痛苦呻吟。
　　副总编跳到桌子上，鼓舞士气道：“我知道，大家都累了，而且都饿了。但是，咱们没有时间吃饭啊。早报一直说他们的时效性强，但是，大华实业中标中东油田的消息，是早上8点放出来的，他们今天的报纸已经上架了，现在，就要看咱们晚报社的了！”
　　他挥动着手臂，像是骑马似的，有节奏的在桌子上跳动，口中喊道：“排版的师傅们已经准备好了，自行车队也严阵以待了，下午2点截稿，3点就能印刷出来，4点就能送到报刊销售点。咱们羊城晚报，将是第一家全面报道中国企业中标国外油田的报纸，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一个编辑悄悄的跑到他的腿边，小声问：“咱们以前写的，中东战争的介绍，现在能用吗？”
　　“改！我要全新的报道。”狮子头总编用高昂的语调，喊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人家大华实业，能把国外油田拿下来，那得多少汗水，多少坚持，多少辛苦？大家觉得查资料累，能累过大华实业的同志吗？我们要第一时间，把他们的事迹报道出来，第一时间，让全国人民，了解大华实业，做出了多少伟大的事业！”
　　他慷慨激昂的如同演讲，高喊：“拿破仑说，中国是一头睡着的狮子，现在，醒狮睁开了眼睛，发出了第一声怒吼。而且，这声怒吼是一家私企，我相信，未来的新闻年鉴，会列出1月25日的《羊城晚报》。大家再坚持一下，再斟酌一番，等到任务完成，报社请大家喝糖水！”
　　已经不眠不休准备了一天一夜的文字记者和编辑们，唯有望梅止渴，继续坚持下去。
　　下午4点，第一批《羊城晚报》与市民见面。
　　同时出版的还有《北京晚报》、《重庆晚报》等知名报刊。只是由于投入不同，大家对中东特别是阿联酋的报道也不同。
　　更加特别的是，往日里喜欢早晨一杯茶、上午一份报的政府工作人员，自然而然的走出了办公楼，主动到报亭和小卖部，买一份甚至几份报纸。
　　苏振国自然不用专门去买报纸，但是，揣摩到他心思的办公室主任，早就派人等在了报刊亭，只要有一份报纸送来，不消5分钟时间，就有人跑步送到苏振国的办公室里。
　　开始的几份报纸，内容还是比较靠谱的，最不济就用新华社的报道，或者做一些人事介绍。
　　但是，6点左右送到的报纸，就慢慢的开始不靠谱了。
　　等赵主任发现问题的时候，报纸都已经到了苏振国的办公室。就在他忐忑不安间，套间内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赵主任愣了片刻，悄然松了一口气，再看后面送过去的《香叶晚报》第二版写着：据称，苏城在校期间，勇于任事，勤于学习，每天坚持阅读8个小时以上的书籍，且以石油技术为主，曾向人言，要做中国石油人，为祖国献石油……
　　赵主任莞尔，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心想：堂堂北大才子，变成不务正业的了。现在的报纸也是的，着急什么，不能好好的收集了资料再写。
　　“咔哒。”
　　套间的门轴轻轻一响，赵主任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下巴微抬，等待了一秒钟，才看向门的方向。整个办公室的人，齐刷刷的都是一个动作。
　　苏振国两大步跨出办公室，搜罗了几份新报纸，命令道：“小赵，你去了解一下大华实业的情况，还有能源部那边，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
　　“苏城在做什么？”
　　小赵忙道：“没有听到确切的消息，咱们和阿联酋有几个小时的时差，那边现在还在庆功吧。”
　　“嗯，给大使馆打电话，过问一下。”苏振国出了办公室，遛弯去了，这是他每天的例行活动。
　　秘书立刻拿起话筒，询问过大使馆后，又让小车班准备汽车，前往能源部。
　　1988年的部委改革，将石油部改造成了中国石油总公司，并将行政职责交给了新成立的能源部。虽然主弱臣强，执行能力近乎为零。但对赵主任这样的中央干部，先找能源部是正规渠道。
　　到了部委，赵主任立即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气氛。
　　如果说其他部门是在猎奇和兴奋的话，能源部简直是哀鸿遍野。路过的数十名干部，没有一个脸上带着笑，互相之间也没有说话的。给人的感觉，更像是监狱似的。
　　是的，像是等待裁决的犯人似的。
　　赵主任这才意识到，大华实业中标对能源部的打击有多大。
　　三石组成的中国代表团，可是由能源部领导、能源部指挥、能源部命令撤出的。
　　如果大华实业同样竞标失败，那错误和污水都可以泼在大华实业身上，光是子虚乌有的“内斗内耗”就能将之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大华实业竟然中标了！
　　连投标权都未取得的三石，顿时变成了负面典型，而且是全国性的负面典型……
　　所有的脏水和错误，全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就连赵主任都为他们暗暗头疼，心想：负责代表团工作的才是厅处级干部，肯定没资格扛包的，看来有人要倒霉了。
　　他这么想着，敲响了郭部长的办公室门。
　　门开。
　　一个脑袋钻出来，轻声问：“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是苏办的赵子军，有事找郭部长。”
　　“赵主任好。”对方立刻认出他来，不好意思的道：“请稍等一下。您先喝杯茶。”
　　赵主任经常到部委传达信息，等待的时间却不多。不过，他也不着急，趁机观察起了秘书间的报纸。
　　半数以上是新买的晚报，这是与平常不同的细节，如此一来，赵主任心里就有底了。
　　“啪”
　　隔门听到摔杯子的声音，郭部长的秘书尴尬的笑了笑。
　　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呵骂声。
　　赵主任惊讶的想：以郭部长的身份，挨骂的至少是厅级干部吧。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上，即使是上下级也要留足面子，逼的郭部长破口大骂，心中怕是怒急了。这么说，能源部定下的主要负责人是郭部长了。
　　郭部长的秘书低着头，无奈之下，打了内线电话到里面，说：“苏办的赵主任到了。”
　　里面的呵骂这才停了下来。
　　片刻后，两名官员灰头土脸的低着头，匆匆离开办公室，都没脸打招呼。
　　赵主任回忆了一下，二人都是石油系统的官员，40多岁的人了，被训的像孙子似的，的确是装不认识比较好。
　　他收拾了一下心情，进门笑道：“郭部长，苏老希望了解一下情况，关于大华实业在海外中标的事情。”
　　“嗯，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从报纸上。”郭部长红着脸，看不出是羞的，还是愤怒的。他想了一下，大略的道：“大华实业力小势单，和中海油合股进行开发是最恰当的。我们的意见，与大华实业讨论一个合适的比例，中海油可以多出一些资金，多派人，对瑟坦油田进行大会战。”
　　“哦。”赵主任只听不说。
　　郭部长不得不问：“苏老的意思是？”
　　“苏老只是了解情况，没有决定。”
　　郭部长点头，道：“我们明白了，有进展的话，随时和您联系。”
　　“现在没有进展吗？”
　　“这个……我们还没有联系到苏城。”郭部长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惭愧的。
　　“我之前打电话给大使馆，他们也没见到苏城。”
　　郭部长脑筋一转，惊道：“大华实业的资产总额也就几千万元人民币，专利全在他名下，现在不接电话不去大使馆，会不会私自去了哪个国家不回来了。”
　　“这个……不太可能吧。”赵主任有些好笑，不得不说道：“最多就是躲起来，不见闲人吧。”
　　被归入闲人类的郭部长嘿嘿笑了两声，知道自己着急了。他还真想苏城叛逃了不回来呢，到时候，报纸上的各种吹捧就全成了笑料，他也能用先知的语调批判私人企业的不守规矩……
　　当然，这一切也就像是他的幻想而已，轻轻的试探了一句，郭部长就笑道：“我让石油总公司继续联系他们吧，苏城是从石油总公司起来的干部，胆子大，能力强，我估摸着，他是不太想见我们的。”
　　郭部长其实不太喜欢尾大不掉的石油总公司，此时装作无奈的道：“这是咱们国家石油行业，第一个走出去的项目，非常重要。但是，一些领导干部，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实在让人痛心……”
　　“郭部长，竞标成功的大华实业，是私企吧。”赵主任轻轻一笑。
　　“私企也是中国的企业嘛，接受中国能源部的指导……”郭部长说顺了嘴，此时才醒悟过来，对方可是苏办的赵主任，自己说的话，是要进安老的耳的。
　　郭部长连忙补救道：“总体来说，苏城同志还是好的，他现在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脱离组织和脱离群众上。如果大使馆和部委都失去了他的消息，这会给人误会。躲着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吃人的狼。对不对？”
　　赵主任颔首，心里暗笑，你这只狼，估计要被吊起来了。找不到人，石油大会战找谁办去。
　　郭部长也知道这点，苦笑道：“苏城同志的私心稍微重了一些，否则的话，我们组织几个大企业，一起开发瑟坦油田，对双方都有好处……”
　　赵主任笑而不语。
　　郭部长不得不继续道：“我们也不是一定要瑟坦油田的股份，也不是为了追求海外油田的好处，纯粹是为了帮助国内的企业……现在，主要的问题是苏城不联络我们，这种问题是比较严重的……”
　　“砰砰。”他的秘书轻轻敲门。
　　“怎么回事？”郭部长绷起脸来，道：“有事完了说。”
　　“是关于苏城的消息。”秘书得到授意，必须第一时间通知他。
　　刚说了苏城不联络，此刻就联络上了，郭部长刚刚缓白了的老脸，又有向红的趋势，哼声问：“他去哪里了？”
　　“据说上了飞机，目的地是山东东营。”
　　“胜利油田？”郭部长目光一凛。
　　赵主任却问：“从阿联酋到东营没有航班吧？”
　　郭部长瞬间领悟，忙道：“对，他要从京城转机，去，把他截住。”
　　“据说是私人飞机，民航局批准了。”在鲜少私人汽车的年代里，他的秘书也不是非常明白私人飞机的概念，只能说：“好像不经过北京了。”
　　郭部长呆了片刻，决断道道：“既然这样，我们也去胜利油田。他躲着我们，我们不能躲着他，赵主任……”
　　赵主任想了一下，笑道：“我和你们一起去吧，看看他是逃兵，还是别的什么！”
　　这么浓的调侃，郭部长往日估计能用鼻子闻出来。但他现在太紧张了，只点点头，穿上衣服就往外走。
　　中东石油的重要性，做能源的哪有不明白的。郭部长之所以让中国代表团退出，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明哲保身的做法。
　　现在，他因为这个决定陷入了窘境，唯一的解决之途，就是从苏城手上接到瑟坦油田。
　　赵主任浸淫官场数十年，哪会看不出郭部长的小九九。但他没得到授权，就只跟着，准备随时汇报自己的老板。
　　数小时后。
　　等在机场的郭部长、赵主任和林永贵，就见到了走下飞机的苏城。
　　他穿着一袭风衣，身边只有寥寥数人跟随，没有停顿，没有感伤，温润的笑容下，掩藏着坚毅的眼神。
　　看着这个卓尔不群的年轻人，原本抱着保护心态的赵主任突然意识到，能从尸横遍野的国际石油战场上走出的人物，又何尝需要自己的保护。
　　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阿拉伯大鳄，那些依靠军火贸易和政治纵横生存的国际石油商，哪有一个省油的灯。
　　与之相比，跺脚取暖的郭部长，简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不知怎的，赵主任望着笑容满面的苏城，竟尔想起了陈毅的《梅岭三章》：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